对于赵普,人们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半部《论语》治天下”,认为他是书读得少而精明强干的杰出代表。赵普的确没读过几天书,《宋史》赵普传说:“普少习吏事,寡学术”,意思是他钻研的是处理事务的技巧,擅营谋、工心计,不喜欢啃书本、掉书袋。及至他当了宰相,赵匡胤还常常劝说他多读点书,于是浪子回头,“晚年手不释卷”。去世后,人们惊奇的发现,他在家里日夜阅读的,只不过是一本薄薄的《论语》而已。
既然可以把“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理解为人们对他活学活用、聪明能干的赞美之词,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朝廷内外讥笑他胸无点墨、不学无术的反对之声。事实也如此,他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代,其名声都不敢恭维,他钻营取巧、专横跋扈,同事们对他很有意见,“普为政颇专,廷臣多忌之”。清代王夫之在《宋论》中评价他“阿附朋党,倾危善类”、“密谋行险,戕害天伦”,说他是个“不仁之人”。这样一个不讲团结而又品格低劣的人,怎么还能稳坐钓台、三登相位呢?怎么还能荣贵一世、高位善终呢?
赵普进入权力核心,走的不是科举正道,而是先做幕僚,再做朝官;先在幕后,再至前台,有一个“潜伏”到公开的过程。他先被后周永兴军节度使刘词招聘为从事,因为参谋得好,刘词临终向朝廷推荐了他,被宰相范质安排到当时还是后周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军前效力,任军事判官,成了赵匡胤的一名参谋。参谋参谋,有事则参,无事不谋。对于有才能者,主人往往与他有商有量、倚为智囊,对于无能或还没表现出潜能者,那就只能做些备马扶鞍、打点家务的小事了。不过,是金子,总会闪光的,有能力的人,做小事也能做出大出息来。当时,周世宗用兵淮上,赵匡胤攻下了滁州(今安徽滁州),战乱之际,赵匡胤父亲赵弘殷却在滁州一病不起,这个节骨眼上生病,那不是添乱吗?真让赵匡胤愁眉不展。好在赵普善解人意,见事做事,侍汤送药,极尽殷勤,使赵老太爷和他们一家子都非常感动,赵老太爷还把赵普当成自己家里人看待,“宣祖卧疾滁州,普朝夕奉药饵,宣祖由是待以宗分”。从此,他融入了赵氏家族,也以良好的印象进入了赵匡胤的视野。
如果说照顾父亲让赵匡胤注意到了赵普,那下面这件小事,就可以说让赵匡胤对赵普刮目相看了。赵匡胤攻下滁州之后,抓获了百多名盗贼,准备推出午门,就地正法,赵普怀疑这些抓获的盗贼中有无辜者,劝赵匡胤重新审讯一番,通过审讯,其中果然有许多无辜者,赵普此举,挽救了许多活生生的生命,参谋参到了关键处、点子上。这事说明他不仅有一定的观察能力,而且有一定的分析能力,还能对领导的工作做到查漏补缺、及时提醒,而这些特点,正是一个好参谋必备的素质。不久,赵普就成了赵匡胤的掌书记,即机要秘书,进入了赵匡胤的核心决策层。
赵普为赵匡胤立的头功便是帮助他策划了“陈桥兵变”。在惊心动魄的“陈桥兵变”中,无论是开头的契丹南侵、后汉加入,还是将领们有组织的集中劝进,乃至后来的“禅让文书”、“黄袍加身”,无一不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赵普出主意,想办法,劝说赵匡胤权衡利弊、下定决心,同时斡旋上下、鼓动将领,采取了一系列的举措,风声鹤唳之间,政变稳妥而相对温和的进行,使这一夺人江山、改朝换代的惊天之举,以不损一兵一卒而和平过渡。能在惊涛骇浪中掌舵,不能不说,赵普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幕府人员,不但具有把握全局、运筹帷幄、协调和平衡各方关系的能力,而且具有领会领导意图并把领导的意图转化为坚强行动的执行力和落实力。
然而,在家天下时代,谋人钱财已属不义之图,夺人江山则是不法之举了,更何况人家周世宗尸骨未寒、孤儿寡母可怜楚楚,都是需要挑战法律与良知底线的。这种逆国法、背纲常、无道德的行为,谁才是最能够直接面对、悉心商讨、坚决执行而又让人放心的对象呢?当然是最可靠的身边人,可见赵匡胤对赵普的信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同时,赵普在上下疏通之际,当然还要时而唱白脸,时而唱红脸,时而威逼,时而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总之,在这一过程中,除了赵氏家族,赵普几乎对任何人都是六亲不认、不择手段的。这说明,从一开始,赵普选择的就不是一条“贤臣”之路,因为贤臣需要以学问、胸怀、道德为基础,以忠于皇族、服务百姓为依归的,而这些恰恰是赵普的性格弱点。赵普既然无法走上光明正大的路子,那就只有走阴谋诡计、钻营取巧之途,他要发挥其擅营谋、工心计的特长,像“蛔虫”一样,钻进领导的阴谋,钻进阴谋的核心,成为阴谋不可或缺的智囊、帮凶,于翻江倒海、惊心动魄处显神算、建奇功,来实现一步登天的目标。
赵匡胤的事业成功了,披上了龙袍,坐上了龙椅,创下了大宋基业。不过,龙椅是坐上去了,但这把椅子是不是牢靠,那就要看他的阴谋是不是做到了万无一失。“陈桥兵变”后,赵普替赵匡胤思考的是如何使他坐稳这把龙椅的问题了。因此,赵普又一次为赵匡胤精心策划了一出“杯酒释兵权”的好戏,实现了“释兵权”、消隐患、稳皇位的目的。在这出戏里,赵匡胤是主角,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等宿将是配角,而老谋深算的赵普脸都没露一下,过程与结果却全在他的头脑与手掌之中,他是导演。
赵普的命运是与赵匡胤的阴谋共沉浮的,因为他是赵氏夺人江山阴谋的直接策划者、参与者与落实者,他是赵匡胤肚里的“蛔虫”,他懂得赵匡胤的构想与企图,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与阴暗面。赵氏之所以能够夺取江山,是其武功、魄力、运气与赵普智慧强强联合的结果,没有赵普,赵匡胤的文韬武略,或许会以另外一形式出现,其结局是另外一番景象也未可知。
像赵普这样的奇才,在主子心里常常只会有两种状态,一种在功业完成之后,一方面担心对方抖自己的老底,另一方面担心对方功高盖主,于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种当成创业与守成的核心智囊,万事依赖,信任有加。赵匡胤是一个善于规避风险、尊重人才的枭雄,他一般不会以流血的方式收拾功臣,以免授人以柄,节外生枝;赵普虽然阴险毒辣,但“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就要关键时刻狠得下心、下得了手,赵普的一贯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有奇效。何况,无论现在抑或今后,自己还得多多倚仗他,唯一的要求是赵普无条件地忠于自己,而这一点赵匡胤有绝对把握,他对赵普是放心的。
如果说赵普策划的“陈桥兵变”让赵匡胤夺取了天下,那么“杯酒释兵权”就让赵匡胤坐稳了江山。因此,赵普的目标不久也实现了,四年左右的时间,他就由一个小小的掌书记,先提拔为右谏议大夫、充枢密直学士,后提拔为门下侍郎、平章事,实现了他先幕僚再朝官、先家奴再大臣、先幕后再前台的飞升,成了地位显赫的宰相。但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赵普有些事也确实做得有点离谱。比如,皇帝最怕部下专权结党,但赵普推荐的干部,皇帝如果不用,他便一奏二奏三奏,连续上书,“尝奏荐某人为某官,太祖不用。普明日复奏其人,亦不用。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怒,碎裂奏牍掷地,普颜色不变,跪而拾之以归。他日补缀旧纸,复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皇帝哪里是“悟”,他是对赵普这种自私而又任性的行为无可奈何,服了你了。比如,皇帝忌讳部下与外国有私交,赵普却偏偏收了人家吴越王钱?十瓶“瓜子金”,又恰好被赵匡胤撞见,你说有多难堪;比如,皇帝担心大臣架空皇权,规定宰辅大臣之间不得通婚,赵普却与枢密使李崇矩结成儿女亲家;比如,国家禁止私贩木材、私购土地,他却私买木材修建豪宅,私购土地扩充房产,明知故犯。其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事更是不胜枚举。
开国之际,正是整肃政治、打击奸佞、澄清天下、塑造清明政府形象的关键时期,他赵普无视朝廷威严,无视领导干部形象,无视时代潮流,置皇规国法于不顾,简直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如果数罪并罚,削官籍没、发配流放是起码的,就是杀头索命也不为过。然而,赵普是谁?他是赵氏王朝得以建立的功臣,是赵匡胤肚里的“蛔虫”、阴谋设计师啊。何况,对于赵匡胤来说,赵普是与自己“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战友”,是认过宗族的“打虎亲兄弟”,是一条藤上的蚱蜢,唇齿相依,赵普没了,赵匡胤遇大事同谁商量去呀?有他这胆量的,就没他这计谋;有他这计谋的,就没他这老辣;有他这老辣的,就没他这果敢;有他这果敢的,就没他这周密;有他这周密的,就没他这运气。所以,他违反禁令、中饱私囊,皇帝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结交钱王,私通外国,皇帝只是酸不溜秋地嘟噜两句:“他(吴越王)还以为国家大事都是由你们这些书生决定的”;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皇帝也顶多只是设个副宰相分点权或稍稍降职而已。赵普心里有底,只要不谋反,其他可以随心所欲,皇帝既不会抄自己的老底,也不会取自己性命,这与感情无关,利益使然。
赵普一系列肆无忌惮违纪的结果是,皇帝安排他当河阳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职务稍降,但还是享受宰相级待遇。相对于他犯的事来说,这简直不算什么处罚,等同于拍拍肩膀提醒一下。不过,赵匡胤走得早,不久就带着他的阴谋驾鹤西去了,由弟弟赵光义继位。赵普与赵光义虽然都曾经是赵匡胤阴谋的参与者与执行者,但对于赵光义来说,赵普与兄长手下众多身边人和大臣一样,平时只是同事关系,至于父亲和兄长认下的那层宗族关系,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所以,赵光义当了皇帝后,并没把赵普当回事,只是把他调回京城,先任太子少保、后任太子太保,一个稍有资历的人就能干的闲职罢了。赵普沐浴新朝,却丝毫也感受不到新朝气象,备受冷落,郁郁寡欢。
赵普是不甘于坐冷板凳的,对于他来说,缺少的不是皇帝的信赖,而是一个“阴谋”,只要皇帝有“阴谋”,他就是靶场上的老黄忠,百发百中。前面说了,赵普曾经被赵老太爷当做自家人,还有一件小事没交代的是,赵氏兄弟已故的母亲昭宪杜太后也曾经把赵普当成自己人,特别是赵老太爷去世后,凡家里的大事都必请赵普商议。临终前,她把儿子和赵普叫到跟前交代遗言,自己说,赵普记录并见证,确定了一个皇位继承的顺序:赵匡胤死后赵光义接任,赵光义死后赵廷美接任,再由赵廷美传位给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或赵德芳。赵普书写好后,杜太后安排“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这就是正史、野史上均有记载的“金匮之盟”。
皇帝大都是有心病的。赵光义的心病是什么呢?就是这个“金匮之盟”。因为这个盟约规定他不能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多么揪心的事啊。要治好心病,就得篡改盟约,让历史绕过预定的路线图前进。要篡改盟约,就得搬开自己的弟弟和赵匡胤的儿子们,于是就有了“阴谋”。赵氏兄弟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一有阴谋就会立马想到同一个人——赵普。对于赵光义来说,想到赵普不仅因为赵普是“金匮之盟”的参与者,“解铃还需系铃人”使然,而且因为赵普是一个顶尖的阴谋家,没有他摆不平的勾当。于是,赵普被赵光义重新启用为宰相。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赵光义与赵普君臣合谋,把赵廷美贬到了洛阳,接着贬到涪陵,使他困于偏远之地,即使有想法也没办法,最后郁郁而终。为什么说君臣合谋呢?试想,一个有“金匮之盟”确保自己能登上皇位的赵廷美,真会如《宋史·赵普传》中所说“柴禹锡、赵?等告秦王廷美骄恣,将有阴谋窃发”?这怎么看怎么像贼喊捉贼。如同摆放在皇宫里一把椅子,我明知过不了几天就是我的,我还会去偷、去抢吗?正如《续资治通鉴·考异》所说:“廷美之阴谋,事无佐证,特以地处危疑,为众人所瞩目,太宗已怀猜忌,普复从而媒孽之,故祸不旋踵耳。”赵廷美成了阴谋的牺牲品,至于“德昭不得其死,德芳相继夭绝”,不过是阴谋的一个前奏罢了。赵普深深懂得,只要有阴谋,就会有他的市场,就会有他的锦绣前程。随着“金匮之盟”关键人物逐渐离开历史和政治舞台,赵光义对他更加信任,更加倚重,无以复加。
纵观赵普一生,有生之年,三登相位,死后谥“忠献”,先追封“真定王”,后追封“韩王”,还“配飨太庙”,实现了一个做臣子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耀与待遇,可谓人臣之极。赵普的成功,关键在于道路的选择,他选择的是一条与极权合谋的通幽曲径,利用阴谋,把自己与极权捆绑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么大富大贵,要么遗臭万年。这就像攀登高峰,越是险峻处,越容易坠落深渊,也越容易冲刺峰顶,越容易夺取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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