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化消化
”
而发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围起来,还是不停地写。我
1946
到上海,因为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他写信把我骂了一顿,说:
“
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
”
他在信里说了一些他刚到北京时的情行。同时又叫三姐从苏州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安慰我。他真的用一枝笔打出了一个天下了。
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而且积累了那么多的学问,真是一个奇迹。
“
耐烦
”
。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
“
要算耐烦
”
。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时,说
“
要算耐烦
”
。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时,也说
“
要算耐烦
”
。一个时期,
“
多产作家
”
,他轻时常常日以继夜地写。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来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时夜间写作,竟至昏倒,伏在自己的一摊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我就亲眼看到过他的带有血迹的手稿。
他的作品看起来很轻松自如,若不经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来的。《边城》一共不到七万字,是在《国文周报》上连载的,每期一章,共二十一章,他告诉我,写了半。这篇东西是他新婚后写的,那时他住在达子营。巴金住在他那里。他们每天写,巴老在屋里写,
“
习作
”
,并不完全是谦虚。有些小说是为了教创作课给学生示范而写的,因此试验了各种方法。为了教学生写对话,有的小说通篇都用对话组成,如《若墨医生》;有的,一句对话也没有。《月下小景》确是为了履行许给张家小五的诺言
“
写故事给你看
”
而写的,同时,当然是为了试验一下
“
讲故事
”
的方法。同时,也为了试验一下把六朝译经和口语结合的文体。这种试验,后来形成一种他自己说是
“
文白夹杂
”
的独特的沈从文体,在四十代的文字(如《烛虚》)中尤为成熟。他的亲戚,语言学家周有光曾说
“
你的语言是古英语
”
,甚至是拉丁文。
“
结构
”
,他说是
“
组织
”
。我也比较喜欢
“
组织
”
这个词。
“
结构
”
过于理智,
“
组织
”
更带感情,较多作者的主观。他曾把一篇小说一条一条地裁开,用不同方法组织,看看哪一种方法更为合适。
他很爱自己的家乡。他的《湘西》、《湘行散记》和许多篇小说可以作证。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起棉花坡,谈起枫柳坳,一到秋天满城落了枫树的红叶。一说起来,不胜神往。黄永玉画过一张凤凰沈家门外的小巷,屋顶墙壁颇零乱,有大朵大朵的红花
——
不知是不是夹竹桃,画面颜色很浓,水气泱泱。
“
就是这样!
”
八十岁那,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凤凰,领着她看了他小说中所写的各处,都还没有大变样。家乡人闻听沈从文回来了,简直不知怎样招待才好。他说:
“
他们为我捉了一只锦鸡!
”
锦鸡毛羽很好看,他很爱那只锦鸡,还抱着它照了一张相,后来知道竟作了他的盘中餐,对三姐说:
“
真煞风景!
”
锦鸡肉并不怎么好吃。沈从文说时大笑,但也表现出对乡人的殷情十分感激。他在家乡听了傩戏,这是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对轻人打鼓失去旧范很不以为然。
“
这是楚声,楚声!
”
他动情地听着
“
楚声
”
,泪流满面。
(节选自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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