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兰锋
查房的时候,曹医生又提着一篮鲜花,跟前几天一样,顺手放在窗台上。这时候,早晨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纱照过来,照得花枝微颤。
曹医生将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摸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笑盈盈地弓着腰伏在我爸爸耳边问:“聂大爷,今天感觉怎样
?
”一直闭着眼睛的爸爸浅浅地睁一条缝,稍后说了两个字:难受。接着又把眼睛闭上。
曹医生将听诊器塞到耳朵里,另一端在爸爸的肚皮上移动,问这儿疼不那儿疼不,爸爸的回答均是两个字:难受。
曹医生走后,爸爸依旧闭着眼,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拿走。
我心领神会,将花篮挪出爸爸的视线。
爸爸不喜欢鲜花。平日里爸爸在花盆里栽种的是韭菜菠菜之类,他甚至用花盆种地瓜也不养花。他说养花最浪费人的感情,浇一季的水看不到两天就没了,是最不中用的事儿。爸爸还说鲜花最没个性,恋爱结婚生孩子生病都送鲜花,人死了还得被花包围着,从不讲究个喜怒哀乐,同样的面孔出现在迥然不同的场合。
自从爸爸生病,病房里就没断过鲜花。光那些亲朋好友就够受的了,偏偏碰上个曹医生,执著地每天送一篮鲜花。
刚把花安置在角落里,护士端着小盘子进来了,是那个态度和长相都甜美的小刘护士。该挂吊瓶了。我一边询问今天用的什么药,一边看着纤纤玉手熟练地操作。接着一位穿淡蓝色衣服的护士进来送每日清单,这是昨天的支出:
4080
.
32
元。我扫了一眼顺手将清单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反正花多少钱不用我这个当儿子的掏。爸爸是离休老革命,药费全报。所有我能做的除了服侍吃喝拉撒就是每天将那些鲜花处理掉。
小刘护士调好了点滴的速度,用大眼睛递过来一个微笑,我刚打算把花篮送给她作为回报,曹医生又到。
曹医生依旧笑盈盈的,依旧弓着腰伏在爸爸耳边:“聂大爷,根据您老人家的情况,今天给您换个方儿。”
这时候护士长进来了,满脸的无奈:“曹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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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的老太太没药了,让她续费,他儿子问能不能先用药,钱他回家筹备。”曹主任的脸“呱嗒”一下拉下来,将护士长叫到门口压低嗓音说:“废话
!
出院
!
”
曹主任只用四个字就处理了护士长看来很棘手的事。
护士长走了,笑容重新回到曹医生的脸上,曹医生竖起她修长的食指:“聂大爷,今天给您换个方儿,加一个血浆。这东西缺着呢。”爸爸无语,只有花篮里的花儿独自吐着芬芳。
我盯着那些花,康乃馨、百合、非洲菊、富贵竹,中间一朵红牡丹争奇斗艳,艳得失真,用手摸摸,果然,被众鲜花包围着的是朵绢牡丹
!
我说呢,深秋里怎会有自然开放的牡丹花
?
有也是花妖。
待到小刘护士来换瓶的时候,不等她递给我微笑,我就让她把花篮提走了。可那只绢做的红牡丹被我留了下来,刚好插在窗台上空着的石膏花瓶里。
寂寞的空花瓶一天天热闹起来,爸爸的病却不见一丝儿好转。
……
阳光依旧,花儿依旧。
爸爸的生命长度却敌不过一朵绢做的牡丹。
当曹医生踩着崭新的阳光提着花篮笑盈盈地来到病房时,爸爸已经奄奄一息,他努力地睁了一下眼,然后闭上,离开了这个满是鲜花的世界。
曹医生尽情挥洒她的悲伤的时候,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打公用电话。付费时听见老板娘吩咐正在剪花的小姑娘:“记住了,小刘再来送花,少给她十块钱。好好一篮花,把个牡丹给留下。本来这些人买花就不花自己的钱,人情白赚半道上还有小动作,下作……”
在老板娘的骂声中,我明白了这些鲜花每天都有个周转。但我还搞不清“下作”的含义以及买花不花自己的钱花谁的钱。
回到病房,曹医生早已不在。
花谁的钱
?
我问爸爸,爸爸无语,只有花篮里的花儿吐着芬芳。
因为有担保,过了些日子我才去结算。在护士站遇着护士长,她告诉我曹主任调走了。本来因业务量完成得好已经提了副院长,结果因账目上的事情被人举报,她才不情愿地走了。
停了一会儿,我才说:噢。
(选自《天池》
2007
第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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