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①1982
秋,我在纽约认识了木心,第二即与他密集过往,剧谈痛聊。我不愿独享着这份奇缘,便陆续带着我所认识的艺术家,走去见木心。当然,很快,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了。
②自1983
到1989
,也是木心恢复写作、持续出书的时期。大家与他相熟后,逢过节,通宵达旦听他聊,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触力强撑的。唯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铄。
③木心在大陆时,与体制内晚生几无来往,稍事交接后,他曾惊讶地说:“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样子,过了几,终于有章学林、李全武二位,纠缠木心,请他正式开课讲文艺,勿使珍贵的识见虚掷了。此外,众人另有心意:那些木心尚未售画,生活全赖稿费,大家是想借了听课而交付若干费用,或使老人约略多点收益。“这样子算什么呢?”木心在电话里对我说,但他终于同意,并认真准备起来。
④劝请最力而全程操办的热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长期协调讲课事项,改期、复课、每课转往谁家,悉数由他逐一通知。五间,我们都称他“校长”。
⑤1989
元月15
日,众人假四川画家高小华家聚会,算是课程的启动。那天满室哗然,很久才静下来。木心,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那他六十二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青。
⑥开课后,渐渐发现或一专题,一下午都讲不完。单是圣经就花去两个月,上古中古文学史讲毕,已逾一。原计划讲到十九世纪收束,应我们叫唤,木心遂添讲二十世纪流派纷繁的文学,其中,仅存在主义便讲了五课。
⑦听课人几乎全是画家,课中说及的各国作家与作品,十之六七,我们都不知道。木心完全不在乎这些。他与人初识接谈,从不问起学历和身份,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像他一样,挚爱文学。
⑧木心讲课没有腔调,浑如聊天。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
⑨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⑩讲课与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纪五十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中学老师,此后数十再没教过书。起初几堂课,谈希腊罗马、谈诗经,他可能有点生疏了,时或在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讲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讲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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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记,初起也颇仓促,三四课后这才找回画速写的快捷,同其时,与木心的讲述,两皆顺畅了。好在木心说话向来要言不繁,再大的公案、史说、是非、纠葛,由他说来,三言两语,惊人地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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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笔录之际最令我感到兴味的瞬间,是他临场的戏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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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异能,即在随时离题。他说卡夫卡苦命、肺疥、爱焚稿,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他说西蒙种葡萄养写作,昔陶潜要是改种葡萄,那该多好!待我们闻声哄笑,他得意了,却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他在哄笑中又起念头,果然,再来一句,又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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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座谈流行的录音、摄像,那时既没有器具,木心也不让做。他以为讲课便是讲课。五期间,我们没有一张课堂的照片,也无法留存一份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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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业”派对,是“校长”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我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孙韵母女联袂弹奏了莫扎特第23
号钢琴协奏曲。阿城特意从洛衫矶自费赶来,扛了专业的机器,全程录像。席间,众人先后感言,说些什么,此刻全忘了,只记得黄秋虹才刚开口,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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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如五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他六十七岁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与全体听课生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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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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