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三年之前。现在回头来看,不管是梁鸿老师的两本书,还是我的这篇书评,确实都有感性成分太多的嫌疑。为避免文章中浓烈的情感色彩导致误读,甚至被引申出和我的思考相反的观点,在和大家分享这篇书评时,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澄清:
一、这篇文章绝不主张往回走。退回梦想中的中世纪田园或小国寡民世界绝无可能,那样的尝试会是一场灾难。它也绝不反对商品经济或现代化,我们能有今天的生活,都应归功于在这两方面的不懈努力。相信梁鸿老师的两本书也没有这样的暗示。关于这一点,梁老师几年来不断在澄清。毋宁说,梁老师的作品呼吁一种反思的视角,在我们高速飞奔这么多年之后,它呼吁我们稍微慢下来,冷静审视这场泥沙俱下的变革,去发现曾经被我们忽略或遗忘的角度。
二、文章里提到了牺牲,这两个字最容易被人误会或曲解。对牺牲这个问题需要最冷静、最理性的探讨,讨论它绝不能等同于、也绝不能在逻辑上直接引申到讨论“谁养活谁”的问题。后者基本是个零和概念,而世界从未非此即彼、如此简单地存在过。对于大多数人,泥潭是大家共同的泥潭,走出泥潭的希望,也正在于大家的共同努力。实际上这两年最让人担忧的,正是一些人开始利用牺牲这两个字为自己的横蛮无理背书,而另一些人则开始简单地把这一切贴上“刁民”的标签,一方感觉自己被无限亏欠,另一方则认定对方无理取闹。信任不断被破坏,对话越来越艰难,非理性情绪在蔓延。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实际利益上不能有所调和,而盲目激起民粹情绪和民族主义情绪救急,恐怕那会是比牺牲本身更加可怕的问题。
01、还记得,两年前稍晚些的夏天,那个忙乱不堪的夏天,我彻夜无眠挑灯夜读,一口气读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还记得,对这位和我有着类似成长史的同龄人,对她写出的这本我梦寐以求的著作,我是如何充满艳羡嫉妒。
两年之后,当翻开作者的这本新作,当看到作者力透纸背地书写:“羞耻是什么?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种非合法性和公开的被羞辱。他们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耻,他们被贴上了标签。但同时,羞耻又是他们唯一能够被公众接受和重视的一种方式……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羞耻,他们才能够存在”。当读到这些文字,我忍不住向作者致敬。我愿意向作者致以深深的、深深的敬意。
如果《中国在梁庄》还有缺憾,这本《出梁庄记》则值得纯粹的赞美。如果人们想了解真正的中国,我所列的书单上,又多出了两本书:《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
《出梁庄记》,羞耻、忧伤和自我救赎。关于这个时代。
02、读到《羞耻》一篇,我立刻想到自己曾偶然写下的一些字,一些未能成篇的片段,关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城市公园,关于一个农村小姑娘初次进城那过于敏感的触觉。我写道:在这里,人们觉得他们不应该存在。而梁鸿写道:羞耻感。这个我的同龄人用相同的笔调书写:自身存在的一种非合法性和公开的被羞辱。
我觉得我如此了解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我触到了那个第二代农民工的内心。
作者写道: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像他的父辈一样,拼命抱着那即将被交警拖走的三轮车,不顾一切地哭、骂、哀求,或者向着围观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倾诉。那时,他的人生一课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耻,而成为“羞耻”本身。他靠这“羞耻”存活。
雅安地震之后,一则图片新闻甚至比地震本身让我更加难以忍受。那是关于安平村。记者说,由于该自然村在山中,路途十分不好走,少有人到此看望慰问。村民们的房屋都已坍塌,也没有棚子,每天每户只有一袋方便面。急需物资。这条短短的新闻,第一句话是:“为了讨口饭吃,灾区的爷爷奶奶跪下了。”图片上,两位老人面露悲戚跪地乞求。我不是不能忍受物资短缺这个事实。我是不能忍受这下跪背后丰富的内容。我冷静地看到老人在记者镜头前跪倒尘埃的那一刻,那show的意味,那show的互动和配合。世界消费他们的困苦,只有消费着他们的困苦时他们才能获得收益,所以,他们自觉地配合这种消费。我甚至听得懂他们内心的声音,当记者走了,当所有扰扰攘攘赶过来的外地人全部离开,他们会聚在一起聊闲天,他们会共同回忆那跪了一跪之后的效果。下跪,那没有什么,那轻松自如,那是熟惯的方法。
我感受到了这一场景在我内心引发的羞耻感。这些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们啊,我们为什么不懂得什么叫羞耻,我们为什么不懂得什么叫体面和尊严?我们为什么如此潦草地对待自己也用同样潦草的方式对待他人?是什么让我们把自己的底线放到如此之低?!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到处流传着的各种各样下跪的照片,人们啊,你们看到这样的照片,你们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同情怜悯,不应该是在这同情怜悯中体会到的自我的洁净。我们首先感到的,应该是羞耻和不安。
那个第二代农民工。面对那个孩子我们需要一句追问:为什么,这些孩子必须在生存和尊严之间做选择?他们必须把自己摔打得如此粗糙不堪,才能活着吗?
03、我们不相信人们天生粗糙,天生不重视自我,无视尊严。这违反生命的本意。没有人天生背弃自己。所以,梁鸿的笔下,才充溢无法收束四处奔流的忧伤。
有人认为,梁鸿的叙述掺杂了太多个人情感。另一些人则争辩,当一个人叙述故乡和亲人们的经历时,她无法避免个人情感。作为纪实作品,我们似乎觉得她不够客观,有情感上的倾向性。不,这不对。忧伤实实在在存在。忧伤无处不在。梁鸿只是敏感地捕捉到了那巨大而又躲闪不定的忧伤。那个沉默着不发声音的群体,因为他们默默承担、无声无息,人们便以为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仅止此。“他被剥夺了,或者说自我剥夺了除挣钱之外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哪怕最微小的那一点。完完全全的枯燥,没有一点空间和亮光”。他们粗糙,因为这样的现实之中,如果他们稍稍敏感,生存将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了解一个打工者的时间分配表,当我看到一个打工者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劳动,只留下有限的睡眠和吃饭时间供自己支配,我震惊并为自己的震惊羞愧。哪怕我同样来自农村,这种生活方式仍超出我的认知和接受范围。让我们扪心自问,谁会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一个生命应当拥有的方式?难道他们如此卑微,以致于只配这样的生存方式?
“在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被自觉认同了的命运属性。农民被局限于一个无形但有明确界限的围墙之内,这围墙是几千年的历史累积而成的,牢不可破。” 那些暗暗流淌的忧伤。伤心如此普遍。以致于他们自己都会认为,那是一种大惊小怪,不值得诉说。可是他们会不自觉地寻找倚靠。梁庄的女人们在主的赞美诗里寻求温暖和慰藉,而我的家乡,一种类似心理治疗的功法聚会中,很多人会完全不自知地放声痛哭,人们说,那是气冲病灶。我不相信什么气冲病灶,那毋宁是他们压抑的未曾纾解,无处诉说的沉痛与悲伤。还有那些酗酒成性的男人们。不,我不相信谁的心灵真正麻木无知。他们粗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免于被命运之轮碾为齑粉。
忧伤悄无声息。忧伤静静潜伏。人们以为那不存在。那可以不存在,那与己无关。直到,一些人发现它,那些对自己和他人的痛更加敏感的人,他们觉得有义务把它告诉世人。
04、在《出梁庄记》中,作者一次次提到自己逃离这一切的冲动。她渴望回到城市里的家,或者宾馆,那里窗明几净,让她身心安适。那里又不仅仅只是物理上的整洁,在作者的文字中,在她的内心里,都市里的居所显然蕴含着更深的意象。那是“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悠闲、丰富”,那是“人对生活的信心和内心的某种光亮”。当她把污水横流摩肩接踵的街道,把肉臭、食品腐烂的味道掺杂麻辣浓香啤酒清香的街道描述为“纯粹形而下的然而又是结结实实、可感可触的世俗生活”时,我敢打赌,她的心中藏着一个形而上的、不那么结实可感但更加有诱惑力的世俗之外的生活。她赋予都市生活精神上的意义。一盆花,一幅画,干净的地面,整齐的床铺桌椅,“个人生命的内向而又舒展的东西”,一个人精神上的安顿和有所依托,一种安全、放松、自我认可、和世界互相信赖的生存姿态,一种理想主义的生存状态。
显然,这不是我们现实里的都市生存状态。远远不是。
作者写道:“他和他的同代人,经历了这个国度最大的变幻,他们在前现代那一刻出生,在“日新月异的巨变”中经历童年和少年,等长大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后现代社会的超越景观。而此时的他们,感受最深刻的不是景观的宏大耀眼,而是这景观背后的支离破碎。”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变幻之中,支离破碎无处不在。只不过,在更封闭更加传统的乡村,落差更大,这变幻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我们处在一个魔幻的时代,我们在努力用几十年的时间跑步完成西方用两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完成的路。到处都在拆毁,到处都摧枯拉朽,如果有一个汉字最能代表这个时代,那一定是那个大大的圈起来的拆字。拆不仅限于三维的物理空间,拆还横在这个国度每个人的心里。一场历时逾百年的大拆迁。我们不遗余力革旧鼎新,旧的一律拆毁,传统精神体系土崩瓦解,新的,却迟迟无法建成。我们顶风冒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遗留一座劫后拆余的废墟,荒城。支离破碎。
也许这才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回到那里的原因。回到我们曾经的家园,安放着传统又正在遭遇无可避免的毁灭的家园。我们想从那里找到自己的根脉,自己的依托,自己的精神内核,我们想象那位台湾居民一样,“幸福、安稳、踏实”,象他一样做一个“有根基的、被庇佑的人”。我们想找到那废墟里的绿芽,新的生机勃勃的希望。我们的心里需要一座花园。我们需要自己的精神家园。回去,关注他们,那不仅是为了他们,那更是一场自我精神救赎。回去去找,去承担——“努力以自己的形象去建构一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也是在建构自己的文明方式”。
05、前段时间开会,两位英国同事问,你觉得,如果农民可以实现在全国范围内自由迁徙,情况会怎样?我说,没有什么不同,我不认为会有本质的不同。底层终究会被牺牲掉,这是历史。是的,这是历史,摧枯拉朽无人能够阻挡的历史。我们都在它巨大翼翅扇动的罡风之下。这是一切底层的共同命运。牺牲从来不能避免。梁鸿是一位学者,她的理性不可能不让她看到这一点,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总会把一些人,留在那个纯粹形而下的世界。但也正因为她是一位学者、一位思想者而非政治家,她的目光才不会仅仅停留在这个实然的世界。
当我们步入应然的星空之下,一切牺牲都要拿来被拷问。一切有违人的天性和良知的都应该拿来被拷问。没有这种拷问,我们会变成脱缰的野马,脱轨的列车。
“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哀痛是为了重新认识自我,重新回到“人”的层面”。
我的故乡在梁庄以北,华北腹地,它毗邻省会,扈从京津。正因为如此,它的发展相对缓慢稳健。它还没有象梁庄那样受到全面的冲击。每次回去,我都不禁祈祷,希望资本的脚步放慢一些,希望现代化的脚步放慢一些,好让它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回旋,好让它可以等到人们找来另外一条路,一条不必让人们背井离乡家园尽失的路,一条传统与现代乃至后现代相对平稳对接的路。
也许,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幻。也许,一切终究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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