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这一故事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记。以我的经验,提起伍尔夫,我首先想到的是她语言的精妙细腻。爱伦·坡会让我想起他作品中挥之不去的阴郁气质。而谈及神话,我想到的只有故事。
这让人感到困惑:上章我们谈到,非文学读者也只是关注故事。那么,我们能否直接把神话之阅读也归入非文学的阅读之中?我想这不能够。神话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单凭这一点,就已显示出它的不同。为了明确文学与非文学阅读之别,我们有必要对神话阅读与非文学阅读做出说明。
路易斯首先对三类梗概做出了区分。看看在尽可能剥离所有文学因素的情况下,神话和文学作品会有何不同。我们发现,就第一则故事而言,“任何一个有感受力的人,如果他首次遇见这一故事。开头寥寥数字跃入眼帘,定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则是亚里士多德《诗学》对《奥德赛》所作概括。如果你恰好读过许多冒险故事,就不会对其感到陌生。第三类乏善可陈,“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其毫无价值。”
“也就是说,有一类故事,其价值在其本身——这一价值独立于其在任何文学作品中的体现。俄狄浦斯的故事,凭其本身,就打动人,且深深打动人。”文学作品通过文字来塑造自身,对神话而言,只是偶然。我们提到一个神话,从不讨论其语言及表达艺术,即是明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假如哑剧、无声电影或连环画也能清晰讲述,根本用不着文字。”
神话总是充满了超自然的奇幻故事,这一点与冒险故事很是相似。但即使《奥德赛》那样的作品,褪去文学的外衣,只剩梗概,也未能像神话那般动人。也就是说,冒险故事若要获得足够的吸引力,必须大书特书,呈现其作品本身。而神话之魅力,往往一个词条就足以达致人心。神话“总有一个极为简单的叙事轮廓——一个令人满足且不可避免的轮廓”,它本身就已完整无缺、样貌分明。
路易斯不无遗憾地指出,用“神话”一词未免含混。首先,myth源自希腊语muthos,指任何类型的故事,非路易斯之所指。另外,被人类学家归为“神话”的所有故事,鱼龙混杂,参差不齐,也只有少数才具有作者所关心的那类品质。而近代以来,一些作家创作的故事中,具有此类品质,却不被纳入“神话”之中,如《化身博士》、《墙上的门》和《城堡》。
以下,路易斯对其所指的神话之特征进行了描述:
一、神话是超文学的,其价值在于自身。神话因故事本身,而非文学因素打动读者。通过不同形式的作品,了解同一神话,我们会有相同的神话体验,它超于事件与情节之外。
二、“它让我们结识一个可作永久沉思之对象——与其说它是个陈述,不如说它更像个物体——以其独特气息或品质感染我们,恰如一种气味或一个和弦那般”。它一出现就是它自己。
三、我们不会对神话有强烈投射。对俄狄浦斯,我们之悲伤是为所有人,而非对他之深切同情。奥林匹斯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诸神的生活模式与我们极为相似,他们也与人类保持着联系,但很少有谁会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世界的一员。
四、奇幻。神话讲述不可能之事和超自然之事。
五、严肃。“神话体验或悲或喜,但一定严肃。”
六、阅读神话,令人心生敬畏。神话之神圣莫测,使我们面对它时必然严肃。其神秘难测,吸引人类不断地进行寓言式解释。而再多的解释仍是不够,神话就是神话,无可替代。
我们描述神话特征,不是要解决神话之划分难题。我们所关心的是阅读方式,是“神话对心智与我等近似之人的有意识想象所产生的影响。”
惯常地,我们把神话归为文学。不仅因其使用文字,还由于它之迷人魅力与文学作品近似。然而,藉由神话爱好者之于神话的特殊阅读方式(与文学阅读相比),我们发现,“神话之价值并非一种文学价值,欣赏神话也并非一种文学体验”。“恰如文学优劣对于时刻表或菜谱那样”,文学优劣之于神话爱好者并不重要。能够有此发现和推理,正显示出路易斯洞察分毫,才智过人之处。不过有时,神话本身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那么对其就会有文学和神话两种欣赏,而两种欣赏又不相同。
尽管神话爱好者与非文学读者都只关注故事,但却有本质不同。神话爱好者之神话阅读合适且卓有成效。非文学读者只提取故事,过后便忘。他们关心事件,但除非其大书特书,否则很难被注意到。他们不懂得顺从文字,草率粗疏,半心半意,很难获得“一本好书所能赠予的一切好处”。神话爱好者也关心事件,“但所关心的事件并非同类,那种关心也并非同类”。非文学读者读过便忘,依然故我。神话爱好者终生都会被神话感动。可以说,神话爱好者之阅读超文学,也即非文学,属于欣赏;而非文学之阅读反文学,实为使用。
很明显,同一故事由不同读者来读,就会产生不同的感受。一个故事对于甲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奇幻故事;对于乙而言,可能就是神话,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我曾遇见过亲文学之人,?神话不感兴趣,但我从未遇见过盲于文学之人,对神话感兴趣。”这是因为,非文学读者不能接受虚构。在神话中,他们找不到那种“它们肯定是真的”的确证。公认之不可能和超自然,他们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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