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要我复印材料,我没听清是复印一份还是两份,但不敢问她,怕听到她说那句“你今天没带耳朵?”我复印好两份,一份拿在手里,一份藏在身上,先给她一份,如果她开骂,我就再拿出一份。果然,她看到一份材料,正要破口大骂,我赶紧掏出怀里那份,才免了一顿骂。我对她的惧怕就到了这种程度。
按我的性格,不要说骂人,就是瞪我一眼,我也马上闪人,可是那时我需要那份工作,我需要钱帮家里还债。我而小心翼翼地工作,没事尽量不在她眼前晃,她骂什么我都忍着。我知道她也是在忍受我,她眼里的不耐烦,就像她满头半寸长的头发,干脆、直挺。
半年后,她终于对我下手了。那天上午,她拿了一篇发言稿,要我打印一份。我把打印好的发言稿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下午,她向我要发言稿,我说已经放在她办公桌上了,她说没看见,我说电脑上存盘了,我再输一份就是了,可是电脑上的存盘不见了。
那篇稿子是她第二天去参加一个政府举办的会议上要用的,会议对她至关重要。她说她的办公室除了她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如果发言稿放进去了,不可能丢失。她没有说我故意弄丢她的稿子,她只说如果第二天8点钟以前看不到那篇发言稿,就请我离开公司。
我没有吭声,很明显,稿子是她故意藏起来了,她想叫我知难而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有个办法可以找回发言稿,输稿子时,第一份输出来后,我觉得字体不好看,顺手撕成四块扔进了垃圾篓,垃圾就倒在公司前面的斜坡上,等公司的人走了以后,我就去找。我心里仍抱着找到稿子留下来的。
从黄昏到晚上9点,我把垃圾堆仔仔细细地翻了五遍,6张纸,被撕成24片,我只找到了18片。屈辱就像不时踩到的摸到的那些粘粘的恶心的垃圾,叫人发疯,叫人歇斯底里。我决定第二天主动辞职,但在辞职前,我要把发言稿打出来,没有找到的那部分,可以根据记忆写出大概的内容。为了鄙视她,我根据她对公司的了解,给她量身写了篇发言稿。
我将两篇发言稿放在她的办公桌上,她到公司半个小时后,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第一次语无伦次地跟我说:我要原来的那篇发言稿,这篇发言稿跟原来的相比有19个字不一样,你写的发言稿很精彩,但是你工作太马虎,我不希望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你还是走吧。
看着她那张令人绝望的脸,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上搞野炊,我让到田里抓了半斤泥鳅,混着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到学校后,把打了死结的塑料袋放进床底的木箱子里,第二天拿出来时,发现所有的泥鳅都缠成一团,硬邦邦的,全部死了。说死泥鳅可以吃,我就把死泥鳅带上了。到了野炊目的地,把死泥鳅倒进盆子里,我惊奇地发现,还有一条泥鳅活着,尽管它的身体因为和其它的泥鳅缠在一起,变成了C形,但是它非常畅快地在盆里游来游去,不停地游来游去。
那天,在稿件几乎不可能复原的情况下,我凭借记忆让复原出来的稿件跟原件只差19个字。我努力了,我尽力了,可她,连一个让我主动辞职保留最后的一点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当我看着她那张能毁灭一切希望的脸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条在缺氧的塑料袋里惟一幸存的最后还是被我煎了的泥鳅,我就像那条泥鳅。
我仍能清晰地想起泥鳅下锅时的画面:其它死去的一动不动,只有它拖着C形的身体拼命往上蹦,只蹦了几下就粘在锅底,在颤抖中死去。它是一条在缺氧的塑料袋里熬了一夜,在其它同伴都死去的情况下,在身体被挤压成C形的情况下,顽强活下来的泥鳅。它应该有被尊重的荣耀,被放生的机会。不然,所有生灵求生的渴望、求生的本能、求生的努力、求生的挣扎全部失去意义。
自从和那条泥鳅有了相同的“遭遇”,我的心里时常被那条泥鳅刺痛,有时痛得泪流满面。不是我矫情,我是真的很自责,我觉得我不仅仅是谋杀了一条泥鳅。而同时谋杀的了、善良、对的执著,以及对勇者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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