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做的白日梦,是去山水小镇买下一座院子,开一个只有六个房间的客栈,每年只营业半年,剩下半年,拿着挣的钱去旅行——在大理,我认识的一群朋友已然是这么生活了。
悦悦以前在中央电视台,有着不错的收入,过着狗一样的日子,他在北京买了房,却没有时间住,半夜从剪辑室里出来,在出租车上就睡着了。后来,他终于受不了了,和恋人双双辞职,变卖了北京的房子,来大理把家安在了苍山脚下,又在古城开了一间酒吧。
张妈原来是化妆师,挣足第一桶金后立即结束了在北京的一切,去丽江开了一间酒吧。近些年,越来越多的文艺青年大有将丽江踏平的趋势,张妈于是关掉了丽江的店,搬到了大理,在苍山下买了一套别墅。
我是彻头彻尾的游客,坐在饭桌上,我惊讶于悦悦、张妈很久不看新闻,聊的是装修与园艺、鉴赏老琉璃、去腾冲泡野温泉……看我艳羡的眼神,他们问:“想搬来吗?”我奋力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干掉桌上一长溜烈性酒,一副“不过了”的决然。
第二天早上,我在宿醉中醒来,却意外地神清气爽。我沿着古城的东门朝洱海跑去,一路惊起稻田里大片栖息的飞鸟,暖阳穿透多雨的云层,漫射出满天霞蔚,像极了《天与地》里的某个场景。村庄静谧,风吹稻浪,我坐在田埂上,突然就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我就不回去了呢?
如果不回去了,我可以立即停止每个月那几天通宵达旦的加班;如果不回去了,我不必再和我的社交恐惧症负隅顽抗,硬着头皮见彼此只是各取所需的人;如果不回去了,所有未尽的责任、没有勇气做的决定、早已无能为力又死不甘心的执念……全部可以斩断。
中午回到客栈,我只想要一杯酒就着写点东西,老板娘却叫住了我,摸出二整瓶威士忌说:“一起喝点儿吧。”
我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灌趴下了,过了很久,我才缓慢爬起身来,走到水槽边,吐出一大口脏血。
但我还是在身体稍微能活动后,走去镇上的酒吧找到悦悦,对他说:“我想在这里买房子,留下来。”
他正在制作一串手链,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别逗了,身体好了就赶紧回北京吧。”
“你觉得我不适合留在大理?”
“在这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喝成你那样儿。”
“你什么意思?”
“我们从北京撤退来大理,是想好了退路的,离开时,心中只藏一份怀念,绝对不带遗憾。你看我在这里开酒吧,做首饰,但这也是一种生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过的。你在这儿天天喝醉了的那副德行,根本不是常态,该躲的躲不掉,解决好了再来吧。”
悦悦的话令我无地自容,他其实是对我说:别把大理当失败者的避难所,这是我们选择的生活,不是遭遇了无法解决的危机的人选择的自我流放。
我想起我无尽旅程的起点,想起我选择远走高飞的原因,但我从来不认为,我已绝望至此。那些说出来的伤心,自残式的买醉,又何尝没有一两分表演的意图,到底还是藏着某种希望——希望被看见、被理解、被同情、被原谅、被选择、被珍惜。然而,把乞讨当作希望才是绝望啊,你流连在靠回忆与幻想支撑起来的海市蜃楼里,根本找不到对方为你留下的门。
回到客栈,公共客厅里又坐满了客人,老板娘招呼我继续喝酒,我推托了,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在我抵达后的第六天,大理终于下起了大雨,像是一场迟来的告别,狠狠煽情一次,然后停止感动自己。
第二天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飞机餐盘里的所有食物,我庆幸我并没有真的绝望,任何时候,只要会饿、会想起好吃的就着急,人就还能爱,还能活,还能快乐。
突然就想起了一句歌词: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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