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上海“洁而精”川菜馆的门,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传说中的这对老人——丈夫李九皋,90岁;妻子陈素任,95岁。
有一搭没一搭,他们跟我叙起陈年旧事。有几次,同一件事,两个人的说法却不尽相同。68年,毕竟是一段太漫长的岁月啊!“记不清楚喽……”陈素任笑眯眯地说。他们一直在笑,这笑里天真的成分明显多于沧桑。
英文主持与四小姐谈恋爱
1930年代,李九皋刚刚从英国人办的华童公学毕业。华童公学九年制,毕业生的程度相当于香港大学二年级。20出头的李九皋,英文念得特别好。他得知加拿大人开的华侨广播电台在招英文广播员,就去应聘。当时一共有12个人参加考试,4天后,他接到电台来信,被录取了。“就录取了我一个人!”即使已经过了70年,李老先生说起来还是蛮得意的。
李主持上岗了。每天的工作从中午开始,除了播出10分钟的《大美晚报》新闻外,就是广告和点歌。他经常在节目里放自己觉得好听的英文歌,也放听众点播的英文歌。久而久之,就拥有了自己的fans。其中的一些女孩子,更是对他心生爱慕,写信、打电话与他沟通,甚至自己做了小礼物跑到电台送给他。然而缘分未到吧,年轻的广播员心无旁骛。
陈素任呢,在家排行老四的这位“四小姐”当时正是华侨电台的忠实听众,李九皋主持的节目她是每天必听的,午餐时还经常打电话去点美国电影插曲。有一天,她在华安理发馆做头发,和经理闲聊,提起自己喜欢的节目,“不晓得这播音先生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没想经理接口:“他是我同学啊!你想见见吗?”
那是1936年的某一天。陈四小姐跟着朋友走进电台,看望熟悉而又陌生的“播音先生”。而播音先生,立刻被她的绰约风姿深深吸引。两个人,可谓一见倾心,很快开始了约会。
还记得她最爱点的歌吗?李老先生笑答:“RoseMary。”
浪漫与分别
陈素任天性活泼,特别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她会骑自行车、开汽车乃至开飞机。两人约会的地点之一,便是龙华飞机场。她报名参加了上海中国飞行社的学习,他陪她去训练。经过4个月的学习,她从飞行社毕业了。
她本来打算赴美国波音航空学院深造的,就因为“碰着这个冤家,不去了。”当她的同学们应征加入中国空军的时候,她选择了嫁给她的播音先生。1937年1月,《婚礼进行曲》在国际礼拜堂奏响。
婚后不久,加拿大电台撤出上海,李九皋不得不改行,做起了进出口贸易。即便如此,夫妻俩一有时间还是会相约去舞厅跳舞。
1952年,40出头的夫妇俩开始经常去附近的洁而精川菜馆吃晚饭。那时候,“洁而精”还是一家四川人开的家庭饭店,在兴安路上,做道地的川菜。
如果说跳舞、吃饭是当时典型的中产生活方式,那么写信就远不如想象的那么浪漫了。因为新的变故,降临了这个小家庭——李九皋的外贸公司,在公私合营中没有了。他被分配到北京外贸学院当英语教师。这就意味着,一家人从此将分居两地。
这一分居,竟长达20年之久!这期间,他一拿到工资就往邮局跑,把大部分的钱都寄回家,自己只留一点点生活费。她在家里,伴着婆婆,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其间,他们家发生的重大事件包括:从宽敞的“花园别墅”被迫搬到仅7平方米的小亭子间;被抄家4次,结婚照都给毁了;连收音机都买不起的他,一度被以“思想自由,偷听敌台”的罪名,关押在北京看守所;老母和毕业于二医大、在瑞金医院当内科医生的大儿子相继过世。每周一封、不间断地写了20年的家书,写的都是这些。只有寒暑假,他才能回到上海,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后来,小儿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济南工作,她一个人守着个家,偶尔带着大孙女上北京团聚……
“文革”终于结束了,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学校挽留他,可他倦了,“谢谢你们。我要回去了。”
晚年退而不休
退休回家,李九皋又被上海外贸学院聘去发挥余热。从1979年到1988年,9年间,他培养了3500余名学生。依然得意啊,“改革开放后上海第一批外贸人才,全是我的学生仔!现在也有人退休了。”
岁月恢复了往昔的静好。这对骨子里脱不了优雅情调的人,不约而同地念起了已经搬到雁荡路上的那家老餐馆。于是,每当黄昏,他们又手牵着手,走出“上海别墅”的家,走进斜对面的“洁而精”,笃笃定定品起历久弥纯的爱情滋味。1998年12月23日那天,他俩忽然心血来潮,开始保留每天的点餐账单。这事传到档案馆,便有工作人员来向他们借了账单去展出,那1000张账单如今成了档案馆的藏品。
我见到他俩的时候,老先生递过的名片,已是一家台资贸易公司的,原来老先生以八旬高龄再度出山,任高级顾问,又干了9年了。每周一、三、五早上,公司派车来接他上班,中午再送他回家。家里配备了传真机,时有英文文件口兹口兹地吐出,请他过目定夺。不上班的那些上午,他还骑自行车去城隍庙吃早茶哩!
老太太早些年也没闲着,那么大年纪了又出惊人之举:加盟卢湾区门球寿星队!五六十名高龄队员,轮流上阵比赛,还征战南北。令她比较伤感的是,很多老邻居都因为动迁陆续搬走了,附近公园里几乎看不到认识的人了。
遗体捐献
去年年初,媒体开始报道这对老人的爱情晚餐。从此,他们的饭桌就失去了安宁。往往,吃着吃着,就有陌生人上前致意,请求跟他们合影。当他们的故事通过电视传播后,有一天,老先生骑车路遇红灯,停在旁边的一位骑车人兴奋地冲他大叫“洁而精,洁而精”。不断有记者找去,采访过他们的德国记者还建议他们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甚至,全家四代同堂聚在“洁而精”为她过生日那天,她平时爱点的红枣莲心被顾客点得脱销了。而她几乎天天点的茄汁鱼片,也受到追捧。饭店的厨师、经理都换好几任了,她还在吃茄汁鱼片,老先生开玩笑:“吃到现在2000趟,三只鱼塘里的鱼都要吃光了。”
但无论如何,老两口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日子里,心态极好。李九皋很自豪地说,他俩早在1980年代就办妥了遗体捐献手续。老太太把自豪佩在胸前——一枚红色徽章,是捐遗体的标志,上面有一个十字,还有“神爱世人”四字。他俩靠老先生的工薪生活,平时一向节俭,在饭店吃也只是各点一个菜。服务员稀罕老太太的漂亮戒指,却被告知是“几角钱买来的”。她说:“虽然我没有多少钱,但是我对捐款还是很热心的。所以,街道、社区一有捐款,他们就都会来找我。”
我在餐厅门口替他们拍照,然后看着这对老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有一首老歌在我的心里回荡:“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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