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损伤犹可医治,思想生疮难以痊愈,所以才有择良师交益友之古训。读书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书读多了,读杂了,固然博闻广见阅历丰富了,却未必一定是好事,因为见得多了,想得多了,心灵失衡的几率自然也大得多了。澄静的心灵遭到破坏了,幸福的感觉就会丧失。难怪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但现实世界对知识的追求永无止境,“绝圣弃智”如何可能?于是老子转而求其次,又教人“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的道理,要人“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其实,一个人只要有了自以为可以依凭的资本了,再令其“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又怎么可能?所以,做不到“绝圣弃智”,就不用遑论“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说到底人间的种种烦恼还是因读书出了问题。
读什么书,何以读书,怎样读书,看起来显而易见,其实正是这方面还有许多纠缠不清的东西,没有正本清源,人间的烦恼才这样层出不穷。读不完的书,说不尽的理,而唯一不变的法则是人都得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但快乐是什么?快乐在哪里?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中国的先贤发明了知足常乐,将人生快乐的基点落脚在怡情养性上,这是难得的睿智。君子人格的诉求,将生活的趣味集中到道的层面,扬弃了物的纷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故君子慎其独也”。于是在内省与修身上特别着力,“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乃至“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如此则能“正君臣”、“笃父子”、“睦兄弟”、“和夫妇”,以至天下“大同”。天下“大同”了,人皆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其乐何处不在!
老子却另有说词:“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说的更玄:“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忘掉自己,无所作为,何来是非烦恼,快乐可不就与影随行了?“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如果心胸还能豁达一些,懂得“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道理,相忘乎江湖的逍遥亦有可能。
“人生不满一百岁,今是昨非无定名。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故重连城。龙亡大泽群鳅舞,兔尽平原走狗烹。满目乱坡眠白石,有时特地忆初平。”这是明代木有堂禅师的一首诗,寥寥几笔写尽人间况味。但禅家的一腔善念却难免言过其实,不免令人心生彷徨。
道出多门,众说纷纭,儒之仁义,道之自然,禅之色空,虽言异理同,融会贯通却并不容易,翻来覆去,灯枯发白亦未必能“朝彻”。此是彼非,彼非此是,惑乱丛生,在这个“盗亦有道”的人世间(盗跖之徒问于盗跖说:“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盗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诸如此类的烦恼,说穿了就是一句话,人生烦恼识字始。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无知无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结庐而居,保管你一生一世乐无忧!
友人造访,得话题而论之,难免存疑。东坡此语未可较真,烦恼自生原本无关识字,无欲无求亦非快乐之根,现实中的人终究需要现实的活法。陋巷之乐,庙堂之乐,不过存乎一念之间,吃糠咽菜的觉得苦,那些吃惯了鱼肉的还羡慕你不得“三高”呢!
所以,识字未必就烦恼,烦恼未必由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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