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意义。”
17岁的孩子考完学测后,忧郁地跟我和内人说。
“为何没有意义?”我们关切地跟他沟通。
他提出一个要求,只要染头发即可。
去年他毫无预兆地染过一次,后来还偷偷打了耳洞。这回总算事先通报了。我们商量了一阵,建议他买安全的植物染发剂,回家自己染,以减轻对身体的伤害。隔天,他便付诸行动,心情也顿时开朗起来,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好单纯、天真的生命啊!这是我在整理本书15篇跟自然和生死相关的手稿时,孩子跟我之间的一段生活插曲,也可能就是全部。
嗯,真的,就是全部了。若仔细回想,从初中以后,孩子和我的交流愈来愈少,有时甚至只剩“我走了”或“我回来了”的招呼。
我们忙,他似乎也很忙。但忙到交流如此简单,着实教人感伤,不免怀念起早年带他奔跑野外、攀爬山林的快乐。原本希冀他在成长过程中跟我一样,生命不断地被大自然所浸润。怎知世界的天平并非向我们这边倾斜。他凝望世界的方式,跟我截然不同。
崇拜太宰治,睥睨学校课程。面对这样的孩子,我是有些挫败感的。内人安慰我:“至少这次他愿意跟我们讨论,分享他的心情。”她的意思是,这个家还存在着牵引、依存的力量。
是吗?我还是遏抑不住自己的狐疑,只好喃喃念叨着:“等他高中毕业了,我们再像以前一样,带他到乡野旅行,或者再攀爬高山吧!”
话说得这么无奈,不免更加沮丧。最近打开抽屉,我的文具旁仍摆放着好几册他小时候画的动物和地图,看到这些他自制的图画书,不禁油然窝心(在台湾,“窝心”指“舒心”“称心”)。我们仿佛在同一个星系,一起运行。
17岁的他现在可不一样了,或许现在仍继续环绕着我们,但他也有了自己的轨道,正在快速运转着。而且很显然,在这条自转的路线上,可能是他的人生离我们最远的时候。
我们定定地亮着,他则像一颗忽明忽暗的星球。
其实这般不安、伤脑筋时,我们也常反省,会不会太过于急切了,总以自己的经验衡量现世的价值。比如我和内人都是比较会读书的学生,从未想过,一个不太想读书又很有叛逆想法的人,他是如何度过人生中最懵懂的阶段的。这孩子的成长,莫非是我们生命的辩证?我们因他的时而疏离,反而看到了更多不同的人生风景。
好,再回到那句让我们忐忑不安的话吧——人生没有意义。
我们顺着孩子的心意,让他染发解闷,但我们相信他的“人生没有意义”还会持续不断地发生,持续不满足。或者还会有下一次染发,或者以其他方式寻找慰藉的出口。
人生的意义何在?
我肯定,17岁是不会有答案的,27岁都很难。
而我突然也想起正在润饰的15篇文章,那些传奇的、漂泊的或者探险的人物,还有更多名不见经传的庶民。半个甲子以来,在我的田野调查和自然旅行的过程中,他们以各种璀璨独特的生活经验,陆续闯进我的旅程,撞击我的生命。
孩子是星球,他们也是,但明显大不同。
回首自己的夜空,他们仿佛是地平线上熠熠繁星里最明亮的那几颗。有的人以刹那的美丽错身,提示我漂泊流浪的奥义;有的人则以一辈子的清贫寂苦,让我醍醐灌顶;更有人以壮烈果决之死亡,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平凡度日者,静默地追寻可能的永续家园。他们都具有单纯而坚韧的生活质地,热情而努力地锤炼自己,或者耗尽自己,把生命拉出深邃的美丽面向。
他们和我的孩子是不同的星球,是色泽、明度、成分和质量都不同的小行星。
天文学家依小行星的轨道或光谱,把太空中的小行星归纳分类,有些类别较多,有些较少。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目前人类已经发现了几十万颗小行星,但也还有许多尚未被发现、未被归类的小行星。
我很喜欢这样的小行星的状态和分类。人生似乎亦然,有些清楚了,也总有些还是混沌未明。即将付梓前,我仍不时试着抽剥这15篇文章里每个人物生命的核心本质,回味他们和我的生命间折射出的光影和波长。
前5篇集中于走山探险的悲喜与荣辱,以及由此带来的生命撞击;第6篇到第10篇是他人的成长和漂泊,如何了悟生命的智慧;最后5篇则是个人探寻至今的、接触自然家园的见识。或许,这是我的史诗。我的,很小的,一个人的伊利亚特到奥德赛,从探险、漂泊到返乡。
至于我的孩子,应该还是尚未成形、还未归类或未命名的小行星。
17岁时怀疑生命,这种困惑是可以理解的。但人生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引言,更不是课堂上的是非题或申论题。人生的意义是后设的,我们用一辈子追寻,可能最后回首时,才会恍然明白。
这话孩子今天尚难受用,其他同岁数的年轻人恐怕亦然。我很幸运在自然观察和探险的旅途中,邂逅了这些人和事。感谢他们有意无意地跟我对话,引我惊诧,渡我省思。最近更有机会埋首书写,跟自己的青春对话,独留下这样的小行星絮语。
人生不是没有意义。人生有很多种可能。人生是过了以后才知道,不是开始的疑惑,或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而是小事的慢慢积累,堆叠出未来,同时塑造了自己的高度和亮度。
我也在努力变成这样的小行星。
本文来自:逍遥右脑记忆 http://www.jiyifa.cn/yilin/339913.html
相关阅读:看一只猫过马路
直抵灵魂的爱
兔褐马
擦亮暗夜里的火柴
疾病为何久治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