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我拿着一张红纸欢天喜地去地村里的小学报道,跳过稍高的门槛小跑着去往一排低矮地土屋最东侧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良子。他身着略显肥大的长袖衫,脑门上沁着闪亮地汗珠,半瘫半倚在教室的门框上,正以积满油泥的袖口拭去决堤而出的鼻汤,见到我之后立马站直了身子,右手用力地伸了出来指向我,“你,过来!”
我用满是无辜的眼神代替了疑问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因害怕与困惑而显得十分拘谨。而良子像足了电影里的小霸王,仰着头扯着嗓门问道,“几班的?”
“二班。”
“嗯,和我一个班,跟你说,不许跟徐青玩儿,知道不!”
我当然不知道徐青是谁,更没跟他玩过,答应起来也不算难事儿,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徐青能让良子在刚开学就急于划分势力,必定不简单。我点了点头,借机与他对视了一下便即扫到旁边。良子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人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拿食指戳了我胸口两下后说道,“去吧。”
这次相见令我错估了班里的形势,最初的几天里围着良子转以期得到他的庇护,甚至把花五毛钱买的文具盒借给他把玩,而他也乐于接受我馈赠的一切,包括敬畏与物件。后来才搞清徐青原来是良子喜欢的一个女孩,男人的占有欲使他痛恨所有接近徐青的行为,班里新来的男生一个不落地都受过了他的警告。那份颐指气使的底气不是来源于他的强壮,而是因为他是班里的“老人”,又称留级生,而且一留就是三年。
众人的底细渐渐地清晰起来,良子称霸的地位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动摇,大家不再忌讳良子对徐青的爱意,主动地去跟她嬉闹玩耍,谁不喜欢跟漂亮的在一块呢?起初我私以为良子会对这种行为作出反击来?卫他极为看重的单方爱慕,事实证明他确实作了,只不过是去老师那告状,言辞激烈地要求把这种带有耍流氓性质的不正行径扼杀在摇篮中。徐青从办公室回来后爬在桌上哭了一通,抓起书包就跑回家了。或许是年纪太小受不了刺激,第二天在她父母的保护之下办理了转学手续,狠狠地伤了良子一把。从此之后,大家除了讥笑良子三年留级的光辉史以外,又多了一个拿来说道的口实。鉴于我的一些物件还未归还,我自动隔离于这个队列——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就这样,两个怂货在彼此不情愿的情况下居然发展出了一份坚定的革命友谊。
人在没心没肺的岁月里不觉时光的荏苒,打打闹闹中到了升初的时候,我与良子有幸又分在了一块。他大我两岁,荷尔蒙萌动的也早些,于是便自觉担起了启蒙我性知识的良师,总在满脸洋溢着盎然春意时从书洞里掏出一本封皮诱人的女性杂志供我观赏,每每沉浸不能自拔。在那个信息稀缺的年代,手中有一本这样的杂志绝对能吸引一众求知若渴的伙伴前来取经,虚荣心驱使之下我养成了传阅的恶习。不久便被老师发现,稍加相逼就有人把我供了出来。打小就对教师办公室那种氛围发怵的我刚一进门就把实话全抖落出来了,良子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叫家长。据良子讲,他以缴书本费为名跟家里要了五块钱去买的那些杂志,另外我俩在校门口卖冰棍那里一人连着吃了五六根舌头都冻麻了的钱也是出自这里。事情败露之后他爸逼着他把钱花在哪里详详细细地写在了一张纸上,然后就抡起十块钱的凳子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不知是良子太结实还是无良木匠活计太次,打了几下凳子散了架了,他爸这下更加生气了,赤手空拳地要把这十块钱的也给打回来,幸而有他娘连哭带喊地拦了下来。我深知这次事件由我而起,心中的愧意转化为再次面对他时的不知所措,憋了很久在四下无人时才涨红着脸对他表达了歉意,良子故作满不在乎地微笑着跟我说没事儿,可我从那笑意中还是读出了苦涩与失望。
后来大家都不再提杂志的事,再后来流行传光碟了。
后期学校的师资流失比较严重,生源也随之降低,到了初四已经由原先的六个班精简到两个班,学校领导苦思之下搞起了寄宿制,试图把仅存的这些学生用时间好好打磨打磨。那是一个冬天,我们集体住进了室内外恒温的大通铺宿舍,二十几个人同呼吸也没能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良子发挥出他的才智,号召大家把用过的书纸集中到一块放在铁盆里烧,火苗腾起后散发出阵阵的焦味和烟缕,经风吹动刮在围成一圈的同学们身上,个个都满意地大笑起来。这个办法——甚至于不能称之为办法——被证明是不可持续的,攒了好几年的书纸不到半个小时就烧没了,民意开始沸腾,纷纷指责想出这馊主意的良子。良子不服,回辩道,“刚才那半小时暖和不暖和?”有人回应称,“就因为那半小时暖和,现在更觉出冷了!”惯于争辩的人都知道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吵可以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有这点力气还不如往被窝里多哈两口气取取暖,便象征性地表明下立场后自动终止了。我们在这种环境下度过了初中的最后一年,中考成绩一出,果不其然近百十号人只有五个算是真正意义考上了高中。
我和良子又分到了一块,不过不在一个班。两人都属于初中课本还没念利索的,来了之后少不了积攒下许多怨气,于是便经常趁下午吃饭的时间去操场对骂,当然不是骂对方,而是骂一切在当时看来该骂的人。直到有一天,一贯以怒气冲天的阵势来会面的良子居然扭捏了起来,我也把想了很久的脏话暂时压制了下去,询问道,“不对劲?”他脸上堆起一种久违的笑,揽着我肩膀低声说,“徐青也在二中。”虽然时隔多年,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他指的是谁,因为他这一辈子就记着这一个女的。
“你咋知道的?还能认出来?”我好奇地问道。
“当然能,要不是她教室在后边那排,我早就能知道了。”良子自信地答道,“我是在诊所看到她的,药都没输完就拔了针头跟踪她到教室门口了。”
“为啥不打个招呼,说不定能再续前缘呢,哈哈。”
“你懂什么!就算要续也不能以旧相识的身份,我得以全新面貌的良子去开启她的心扉。”良子满脸陶醉地说着倒牙的词,突然又问道,“你这月生活费还有多少,能给我挤出三十不。”
“可以,不过你得慎重,这种事可是个无底洞。”
“搞得跟你谈过似的!”良子轻蔑地说道,丝毫没把告诫放在心上。突然又往远处一指,“看到那傻逼没,我班的,我跟你讲这人可傻逼了……”
自那之后,良子在经济方面总得细细盘算,跟家里谎报就医的次数多了起来,人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形销骨立,唯一的好处就是笑容比以前多了,甚至会突然就笑出声来而不自觉。另外还破天荒的跑去工艺品市场挑选什么生日礼物,我问他打算送啥,他说项链,我说学校那照相馆里一串串的不全是嘛,还至于出来买,他说送塑料的太没诚意,挑个贝壳的总算上点档次。
那天上体育课,班里同学打篮球的打篮球,踢足球的踢足球去了,我一人闲着没事去玩单杠,拉了两下都没上去,就坐在路边石上吃草玩。远远地看见良子在大道上疾跑,后边跟着五六个人拿着器件在追,我站起身来冲着良子喊,让他往办公楼跑——警卫处在那——而后也跟了上去。俩人还是挨上了,顺道把消防栓的门打烂了几个。学校领导集体认为本身学校升学率就不高,再出现这种群架现象有碍学校招生,毫不留情地把招惹校外人员进校的良子开除了。他走的那天到教室来找我,而我却一直在后悔给他支那破招,他劝我说,“别傻了,虽然你一直很傻,可也算傻人办好事。日他娘的破学校早就不想念了,念书念书啥时候是个头啊。而且他们答应到时候给我毕业证了,多省心。”他的大度每每都令我更加慌乱,这次更是不知道该说啥了。
良子却有许多话对我说,“这次栽在女人的手里了,那几个人是徐青的姘头找来的,”——良子觉得姘头这个词更能纾解他心中的气懑——“骚货徐青搭着好几个男的,亏我还给她这般那般的讨好,人家最愿看的就是你为她去打架。”他意味深长地长叹了一口气,拍着我肩膀说,“兄弟,女人没一个好东西。”虽然这话听着耳熟,不过从一个刚刚经历情殇的人嘴中说出来显得有说服力多了。
良子就这么走了,说不清是人情似纸薄,还是殊途难同归,他走后我二人就没再联系。
七年后,我在县城等公交,一辆车停在了路边,车窗摇下后有人叫我名字,我低头一看,是良子。“怎么样,大学生,还认得我不?”
“当然了,良子,哈哈。”说完我才觉得不该哈哈。
“一直听说你去念大学了,在哪读的呀?”
“彭城煤专。你不错啊,大老板了,开这么好的车了都。”
“哈哈,啥不错,混饭吃呗。我还有点事,回头找我咱一块吃个饭哈。”
我连说着五六个好,目送他走远了才想起忘要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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