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沙微那样森然清幽的话语,他蓦地一惊。
被毒蛇缠得密密麻麻的老旧墓碑闪现在脑海里,这一次,在坟墓的顶端,赫然匍匐着一个穿雪白衣裙的少女,长发轻扬,衣襟翩飞,面容惨白惨白的,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淡淡的笑着,眼里溢满悲伤,一开口,就是清幽幽空洞洞的句子。
她的手掌,便是那株无原无故张开的紫藤那般,纤细而枯槁,带着不甘和愤怒,仿佛可以无限延长,将一切裹进手心里。
他心底一凉,猛然清醒过来,冷汗涔涔而下,有意无意的,沙微的脸悄无声息的靠近,眼光直直地盯着他,月黑风高,星河辽远,一盏轻轻摇晃的白灯,直叫人心底发寒。
当他感到身体严重倾斜时,才从那潭晶莹的漩涡里挣扎出来,她的眼睛应该是和她的脾性一样,寡淡而宁静的,但他在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时,他不由的动容,随即了然,如她所说,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尽管她的掩饰得多么完美,那暗流汹涌的眼睛,于动情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的。
出神的刹那,他早已忘记眼下的情形,在他躲离攫取他神智的目光时,身体已严重倾斜,待他反应过来时,周围已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
“哎呀!”悲伤的神情被一扫而空,沙微面露惊恐,急急抓住了他,死命的把他拽了过来。
“你不想活了?天台没有护栏!”她瘫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有余悸,心口不由的起伏着。
他举目四望,不由得吃惊,这样的建筑在天台是不可能没有护栏的,不只为了户主的安全,就算在楼市部出售的房子,这样的设计也完全不合格。
“喂,你吓傻了是不是?”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清晰寡淡的脸上挂着担忧,纤弱的身躯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来,“对,是被你给吓的。”
看到他惊疑不定的表情,沙微有一瞬的愕然,随即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那不同于平日里寂灭般的淡然,眉稍眼角都被注满了鲜活的气息,不拘于文静和矜持,大声朗笑起来,如暗夜的紫藤花瞬间绽放。
月华如幕,悄然挂起,沙微站起来的时候,依旧抱着肚子大笑,月光在雪白飘摇的衣裙上渡起一层朦胧的光边,恍惚如魂,好似一口气就可以吹散。
“你笑起来像一种花,”他说。
“什么?”她重新坐下,在两层楼高的天台边上,脚在风中,和着裙边一荡一荡的,丝毫不害怕。
“像……”他欲言又止,只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看起来她文静娴雅,像开在绿枝上的白栀子,矜持美丽。但她给人的感觉柔弱坚韧,更像一株纤细紫藤顽强的从鹅卵石下参透出来。
“嗯………像非洲菊……”思虑良久,他猛的抓住这一缕思绪,觉得好似找到了遍寻不遇的机缘般高兴。
清雅,高洁,隐逸,就像独居碧落的姑射仙女。
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瞬,纠正他的比喻,“错,我不是花,是鸟,是被豢养的鸟,是离开主人的喂养就会死去的鸟。”
他也侧过头想了一瞬,心思细腻他是远不能与她相比的,即使想破了头他也不会知道,她在只言片语里道出的,是她绝口不提的过往哀伤。
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并肩而坐,吹着夏季夜晚凉爽的风,各自梳理心扉的苦闷,不理会对方是否能懂,像两只同样受伤的狼,默默依靠,各自舔舐自身的伤口。
下楼时,很意外的,她一脚踏空,几乎摔了下去,好在他走在前头,及时扶住了她。
看着他置疑的目光逡巡着楼梯的设置时,她笑着解释,“这里不像城里,住的也是一般的人家,建造时可能没注意那么多。”
他险险的看着楼梯边缘,目测着高度,两层楼的高度,一摔下去,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了,谁会有这么粗心?
“你见过房子的主人?”他回过头,询问的看着她。
“嗯。”
她没多说,他也不再问,下了楼后,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推开门后,他走到了窗前,不经意的发现让他微微动容,可能是夏日暴雨倾覆,河水大涨,门前的鹅卵石也沾上了湿意,经过地下的水注,浸湿了窗口的墙面,有一丝纤细的根须扎进了墙里,蜿蜒错开。
被刷成雪白的墙面蕴满了灰色的气息,一丝丝的植物根茎缠绕,像一幅未经装裱的画,画上一堆诡异的细蛇盘成一片,构成极其繁复而神秘的图纹。
他叹了口气,那样沉默的力量,以纤弱之躯扎透墙面,一心求存,和那一粒狂热的微尘多么相似。
只是,她追求的,他却不懂。
他能明白的,仅限于她偶尔情不自禁流露而已,如同她的画,而她所能看到的他,也不过听着乐音透视到的影子罢了。
在他看来,她是神秘的,而他也很少对她提起他的生活,虽然朝夕与共,他们似乎距隔很远。但尽管只是捕风捉影般的相处,他还是会觉得,停留在一起的时光,他们的情绪是彼此都能懂的。
时间过得飞快,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是清静自在的,那么两个有相同热爱的人一起生活则是欢欣愉悦的。
他们还是会小心翼翼的靠着右方步上天台,偶尔他不忙的时候,会在清晨坐在她种的紫藤下拉动提琴,露水和花瓣一同铺下,落上他的黑发和衣襟。
她也会偶尔作画,全神贯注地运动画笔,行云流水一般划着纸张刷刷作响。
他们一起的时间是极静的,除了她喜欢的那段小调,除了笔纸的磨擦,他们几乎很少说话。
只在他沉醉于乐音的时候,她会开口,“你不喜欢你的工作吧?那并不适合你。”
望了一眼她停笔侧头的问话,他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头,“是吗?可我不这么觉得,你看,我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
没有说喜欢不喜欢,手沉稳地拉着小调,他从藤影里抬头望天,晨曦是十分美丽的,天空碧蓝如洗,谁都会有晨风那样朝气的年纪,骄傲、轻狂、自负…满心的不切实际,已经离现在的他很远很远。
她也不再多说,安静的收回目光。
有时候,他们也会共行趟过小河,涉水相伴,去看紫藤,看桐木,听流水潺潺,听莺歌轻快,执手相看,笑语晏晏。
除此之外,沉默便是他们最偏爱的交流方式,在他处理完工作的一切繁琐后,这无疑是抚平浮躁的最好办法。
在一望无际沉默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曾视为知音的人,在他看来一粒有着风之灵魂的微尘,在他的心里好似潜移默化的完成了转身。
一丝纤细而柔韧的情愫如同看不见的引线,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屋子里扎破墙面的植物根茎,雪白厚实的墙壁,虬曲茂密的紫藤,或许会是最适合的相依。
当他开始关注她的过往时,她好似有意避让着什么,不再出门相见。
像一朵突然萎靡的花,顿时失去了生气。
她是有病的,在他每晚下班探望时,一门之隔,他还是会听到门后的咳嗽。
急促短浅,连绵不断,好似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他甚至可以想得到她瘦弱的身躯随着咳嗽不停地抽搐。
他急切的叩着房门,手指敲击在木门上的声响急促而沉闷,在夜里显得单调无力,好似还没传入就会被淹没。
沙微出来了,面色依旧惨白如死,看着他,淡淡而笑,“我没事,小时候肺就不好,季节转变就会有轻微的咳嗽,我已经吃过药,不用担心。”
“肺不好?你都这样了,要不要拿镜子自己照照?吃药都管用还要医院干嘛……”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我说过了,我没事。”沙微的声音虚弱而无力,却无比坚定。
他就不明白了,“跟我走吧,沙微,你是在折磨你自己吗?有什么事非得要跟自己过不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你愚不可及!”
“是的,我是愚不可及,所以也请你不要管我。”面对着他的气急败坏,沙微只是惨淡一笑。
他蹙着眉头,心里越发焦急,却感觉无力得很,她执拗孤僻的性格断然是不会跟别人多说什么的,直到现在,对于以往她也是绝口不提。
他以为在她怔忡间会不自禁的流下泪来,那样就不会再有故作坚强的微笑,她就可以不用掩饰的即情发泄,眼里或许就不会有盈盈的悲伤。
但她没有。
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瞬,他很想制止她关门的手,然后告诉她,他很爱她!
但他却在害怕,他对她知道的太少太少,他怕这只是一个梦,而她只是梦里的一缕幽魂,只要他呼出一口气,她就会烟消云散。
这样唐突的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不知面对着关上的房门站了多久,当他觉得脚步虚浮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紫藤倔强的根茎已扎满了一小半的墙面,在上方干躁的石灰面上止住了脚步。
当晚,浑噩间他做了一个梦。
那些紫藤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根须不断蠕动起来,像一个蛰伏在黑暗里的魔物,悄无声息地抬起头来,遣动着黏湿的触角,吞噬一切生的气息。
在墙的角落里,躺着一具惨白的尸体,在暗夜里显得异常夺目,紫藤的根须依旧蠕动着,蜿蜒如蛇,朝着尸体的方向聚集过去。
沙微……沙微……那是沙微!
他急不可耐,就要提足狂奔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脚步好似有千斤重,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他想呼喊,喊她的名字,然而一开口,声音便瞬间消弥在无形的黑暗里。
没顶而来的无力感刹时将他吞没,沙微就在哪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根须如蛇般钻入她雪白的衣襟,攀爬上她冰雪般的肌肤,盘根错节,蜿蜒可怖……
然而,蠕动的根茎似乎并不知足,在布满了肌肤之后,如同扎破墙壁一样扎进了她的骨肉,连接着清晰的血脉,吸噬着她的生命。
她还活着……
她微弱地睁开了眼睛,仿佛知道他在哪里,她朝着他的方向恍然一笑,密密麻麻的根须停在了她的咽喉,光洁的面颊在黑暗里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笑容尚未敛下,一口气没喘过来,身体便抑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笑里的苦涩令他心里一紧,眼看那些试探着欲爬上她额头的触角,他发了疯一般地冲了过去,脚底好似长出了无数枝藤蔓,紧紧地裹住他欲奔向她的双足,无论他怎么提起脚来,却仍旧踏不出一步。
铺天盖地的绝望让他无力的跌倒,又爬起来,反复了不知多久,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藤蔓和根茎都止住了蠕动,他和她躺在房子的两侧,宛如他们平常的并肩而坐,距离很近,又很远,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的牵扯,好似一转身就可以毫不留恋的擦肩而过。
这,就是她所说的坟墓?
在他竭力挪动身躯去拉她的时候,有轻微的一声响,像一根绷断的弦,颤动着在他们的耳边。
随即,喀喇喇一连串的巨响轰然腾起,他挪动时无意扯断了紫藤的根茎,房子像是被抽走了支撑的钢条,地裂山倾般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毁灭了,毁灭在他离她还有半米不到的时候。
秋季的清晨凉爽惬意,正是补眠的时候,听着急促的叩门声,沙微还没来得极触到门把,门便被一股大力撞击轰然洞开,她的手僵在拉门的刹那。
“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蹙着眉头,为他疯狂的举动不明所以。
他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有多么可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诡异的出租屋,离开这个带着诅咒的坟墓!
“跟我走。”他简洁的道明来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管去哪里,都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没有护栏的天台,结构危险的楼梯,扎入墙基的紫藤,涨潮湿冷的地基……
她肺不好,她身体弱,如果让她继续的住在这里,这其中的任何一样都可以造成她意外死亡!
她的拒绝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那么执拗。
她说,紫藤离开了生长的地方,就会死,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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