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今年36岁,属羊,大我一旬。清明节放假到表叔家作客,表婶迎进门说,你表叔在正屋呢,今儿他爹忌日。表婶没见过公公的模样,因而说得有些儿轻描淡写。
我知道这时候表叔照例会把他父亲那件汗衫请出来,摆到桌案上。
表叔老家是单县的,后来迁居到我们这儿来,他父亲(我该叫表爷爷)埋在单县以南很远的地方,在黄河故道附近,离这儿有一百多地,表叔自然不能年年过去扫墓,他父亲临死时穿在身上的汗衫,逢忌日便拿出来祭奠一下。
据我奶奶说,表叔的父亲小名叫顺子,人长得方正,三十岁上死的,那时我的表叔还不到十岁,那时还没有我。表叔的父亲死时的情况,我奶奶是这么说的——
顺子的姐姐嫁到单县城西的一个村里,后来害病死了,姐夫四十郎当岁成了鳏夫,身板壮得很,活得更欢实了,整天脸刮得精光,一张大红脸像条羊腿,却也没个提媒的家来。
倏忽间又是一年的春天了,姐夫专门请来他的内弟,刨门前刚发新叶的老榆树。村里人知道他不盖房子,不添家具,直说这树伐的可惜,因为再有十几天就能吃到榆钱了。鲁西南平原的暖风拂过树梢,乌鸦在空枝上叫着,两个人围着树刨出个大坑,截断十几个树根,干了半晌才弄倒它。顺子高身量,身板麻利,脱了夹袄,上身只穿件细布汗衫,卖力地抡着斧子,结实的胳膊一挥动汗衫一角就跟着上翻,那飞起一角的汗衫挺白,是媳妇新裁的,连姐夫哥也不时瞟一眼那汗衫。
媳妇自然就是表叔的妈了,长得很甜,标致招人。顺子拿斧子把枝枝杈杈砍下来,临近中午,树枝全拖进院子,就只剩树身留在门外了。姐夫放下茶壶,两只手在膝盖上蹭着说:“这年头放在外面不保险,还是努把劲弄到院子里稳妥。”这时的顺子有些饿了,但还是站起来,边用手背掸掉汗衫上的尘土边来到歪倒的树身前。顺子在前,姐夫在后,两个人“杭育杭育”扛起沉重的树身,压得双腿铅铸般沉重,脚下都有些蹒跚。
姐夫个头矮些,红脸上青筋直暴,呼哧呼哧沙嘎的喘息声不断,快进院门的时候一个趔趄,肩上的树身滑脱下来,随着后端訇然着地,前头的顺子沉闷地“哼”了一声,踉踉跄跄迈了半步斜身栽了下去,肩上的树身滑下来砸到胯上,像砸到一袋粮食。姐夫费力从顺子身上挪下树身,顺子斜侧着身子,双眼暴圆,嘴角的鲜血咕嘟咕嘟顺着腮帮流到身上,白汗衫一片前襟洇红碗大的一片。姐夫慌着跑到街口喊人,哭丧着脸,眉毛不知所措地皱皱着,向跑过来的人说:“脚下一滑,树身就掉了下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顺子抬到卫生所,他被树身震坏了五脏,早已是黄泉路上的人了,长着大腮的救护车白来了一趟,一片滞缓的阳光照在顺子没有知觉的方脸上。
大伙儿不忍看,姐夫哥泥塑石雕一样立着……
表叔的父亲就这样死了,奶奶说,他姐夫哥不安好心,暗地里看上了内弟媳妇,不是脚下打滑是故意那么做的,世道坏,人心歹,表叔的父亲刚死一年,姐夫哥就托人来提媒,说内弟媳妇带着孩子过得艰难,要接走她和儿子。
内弟媳妇后来果然改了嫁,但不是嫁给他,而是跟了别人。表叔是个苦人儿,很小就没了爹娘,跟着二叔长大。奶奶说起这些事儿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卧病两年了,有点儿糊糊嘟嘟。我年纪轻,谙事浅,但故事记得牢。至于那汗衫,小时候本是见过一次的,是我央求要看,过门不久的表婶瞒着表叔,拿尺子从匣子里挑出来的,已经烟黄了,扣子还是布带做的,有一处多少能看出印痕来,当时是用猪皂荚洗的,怎么洗也没有洗干净。
表叔院子里的香椿树正舒展紫红色的叶子,阳台上摆着的盆景开些小碎黄花儿,一边赏景,一边听着表婶唠叨,我知道我这时进屋,表叔一定会将汗衫收起来,那就索性在院子里多站一阵,让他多祭拜些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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