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时间像骏马奔驰,我说它像闪电划过长空。不是吗?转眼间,到今儿马年,先父已辞世三十年了,我也逾耳顺之年三载矣。
先父的一生是在动乱和特殊的年代度过的。如果说人生有酸甜苦辣麻五味的话,他唯独缺甜味重苦味
先父是一个高级知识份子,精通文学、历史、地理、地方志等,诗词、书法也颇有造诣。临近解放时,任教的那所私立大学倒闭,先父无奈赋闲。先母在外挣钱养家,先父只好充当“奶爸”,在家带一岁多的哥哥。人倒霉,喝凉水噻牙,打屁砸脚跟,不幸的事儿摩肩接踵至。
那段时间,先父经常发烧犯晕,又得了俗称火巴眼的红眼病,视觉都是模模糊糊的。那红眼病厉害,不久哥哥被感染。夏日的一天中午,父子俩午休。哥哥在床上使劲哭。迷迷糊糊的先父心烦,说道:才吃饭没多久,又饿了?
左手顺便在凉席上一摸,摸到一块饼,又用右手摸到哥哥的头,估摸着将饼噻进哥哥嘴里。一下子,哥哥哭得更响更凶。先父举起巴掌,哥哥的小屁鼓儿遭殃。被惊动了的邻居家保姆过来一看,笑道:先生,你为啥把娃儿拉的屎给娃儿吃?原来哥哥翻动时,把自己先拉的屎压成了饼。这饼的确不好吃更不能吃嘛。
赋闲在家的日子长了,生活难以为继。解放初,先父受聘到位于郊区某镇的一所中学任教。先父名声在外,没到一学期,就闻讯一所有些名望的大学要来调他。那段时间,先父意气风发,饭桌上,常边饮酒边低吟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诗句。
先母嗔怪道:莫要得意忘形!过了将近一个学期,调动的事没有了丝毫影儿。先父一打听,原来是政治审查没通过,被卡住了。有什么尾大不掉的红疤黑迹?原来遭“不关心政治”一票否决。
他本来就穿着随意,不修边幅。文人的失落感能销骨融魂,加之不久后涨工资被打压少涨一级,先父成了霜打的茄子,更加一蹶不振,完全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孔乙己!下午一下课,他就奔往街上的茶馆,在那里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后,就全身心投入下相棋,没有了丁点儿时间概念,家里吃晚饭要去催好几次。
我大堂哥和大堂嫂刚交朋友时,大堂哥介绍到他的幺爸,也就是先父,在某个中学教书。大堂嫂说:无巧不成书,我以前就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大堂嫂凭大堂哥的姓氏和模样,莞尔笑着断定:那个衣领从来没扯伸,经常趿着鞋来上课的老师就是你幺爸!先母后来听大堂哥说了此事,把先父好一通责怪,反复要求老头子注意形象。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煮饭要用量杯量米,再饿也不能寅吃卯粮!不然那日子咋过?有天晚饭,准备煮面疙瘩吃,时读小学六年级的哥哥问先父如何量面粉。先父说按量米的办法量就行了。后来我才知道,同一个量杯量的一杯米和一杯面粉,前者的重量大约是后者的三倍。
煮出来后,一人只分到拇指头般大的面疙瘩三沱,这饭完全没法吃呀,我和哥哥都哭了起来。先父把装干盐菜的坛子抱到灶边,煮了一锅盐菜汤,说:就拿这个打补充好了。咸得爷仨喝了不少水,一晚上起了N遍夜。每个周末才回家的先母听我们说了此事,叹气道:这老头子,与只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的孔乙己有啥区别哟?先父自嘲:我们越挨饿越会节约粮食,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那时我家住在相隔有些距离的一栋平房两间屋,老的住一间,小的住在含厨房的另一间。屋外不远处就是生产队的庄稼地,四季没空闲,轮番种红苕,包谷和一些时令菜。有时晚上肚子饿得厉害时,哥哥就悄悄到生产队庄稼地里弄些蔬菜回来,洗锅烧火煮了吃。
哥哥胆大心细,耳聪目明,行动敏捷,干这类事无师自通。我十分担心被先父查觉。甚至有几次我感觉先父就悄然站在屋外窗边观察,不过没进来问罪而已。刚读初中的哥哥不怕,说:读书人窃书不算偷,饥饿人盗食也不算偷。当时我年龄小不知其意,成年后才明白这是自我开脱的意思。
后来我多次分析判定:当时先父肯定知晓我们搞的名堂,但和哥哥的想法一样,就没惊动我们。阿弥陀佛,饥饿是个大魔头,这厮魔力难测,让深情护犊的谦谦君子先父,也被迫掩耳盗铃,自弃斯文。不过这事没干几次就收了手,在邮局工作的先母,不时托长途邮车在农村带蔬菜回来,解燃眉之急。我估计是两老人商量后想的法。幸甚至哉,没有滑向深渊。
那饿肚子的难受劲我至今难以忘怀。现在生活好了,物资供应十分丰富,任何东西没有了可以立马出门去买,但我家里油盐米的库存量至少有三个月的。真是一朝被蛇咬,一辈子都怕见草绳!
那时教师的政治学习时间特多,除非卧床不起不得请假。每周要学习好几个晚上,寒暑假的大部份时间集中住宿和学习。先父的痔疮严重,不宜久坐,尤其是夏天不能和凳子零距离长时间接触。这政治学习把他搞得够呛。我问他:坐久了咋办?
他苦笑着说:富有富态,穷有穷法,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并排放两个凳子,两个凳子中间留宽缝,肛门就搁在缝中间,能通气就好多了。集中学习周末回家,我多次看到他悄悄洗带血的内裤。他给我说:出血多了,就像你妈那东西来了一样,在内裤里夹纸处理。
先父步入老年后,痔疮越来越严重。他还差两个月满七十三岁时去世,病因是直肠癌。我不是医生,但我凭直觉,严重的痔疮和直肠癌肯定有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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