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是城市弄堂里的一家老棺材铺,很不起眼。儿时的记忆,除了挂在门口的风中摇曳的周总理的画像,就是棺材铺里轰隆的锯木头的声音。
我不喜欢我的家,从来都不喜欢。但是,我从未想过离开。
可是我今天,真的要走了。我要和小梅阿姨去另一个城市。
我看见只剩下最后一个搬运工了,棺材铺里已经空了,墙角里还竖着爸爸一直用的锯子,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爸爸什么时候用过。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不大的小店还像我儿时记忆里一样讨厌。妈妈总是说,咱家的冤魂太多。我的家里,一直没有阳光,即使有,屋内也是漆黑一片。
屋外,炉内还在烧着水,这是我烧的最后一壶水。我想给爸爸泡一壶茶。以前,他总是让我给他泡茶,我看见了桌上那个已经生了锈的茶缸,爸爸一直用那个喝茶,从未换过。放茶壶的圆桌子是爸爸亲手做的,桌布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蓝白格子相间的图案,漂亮极了。
爸爸不喜欢在桌上放任何东西,与桌布毫不相称的断了把的茶缸,就放在桌子的中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等水开了之后,我就要走了。我决心要走,带走关于爸爸的全部记忆。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破旧的相框,相框里有爸爸妈妈的合照,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那一半已经模糊不清了。相框里,还有另外一件东西,一个写满数字的半张纸。纸上的字迹很不整齐,看得出来,这是一组彩票号码。
我走了过去,拿下了这张纸。
03,我恍惚记得,那是大年初三,也是妈妈走后的第三天,从不出弄堂的爸爸,拿着一瓶二锅头,摇摇晃晃的走到外白渡桥,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嚎啕大哭了一个晚上。那晚,我惊呆了。因为妈妈走时,他是那么平静。我看着他不停的用衣袖摸着自己的眼睛,把头埋得低低的,我看不见他的脸,看着他不停晃动的背影,我知道他哭了,我也在哭。我的耳边,到处是烟花爆炸的声音,绵绵不断,不绝于耳,我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耳朵,可还是能听见别人从心底传来的幸福笑声。
爸爸落魄的样子,让人心疼,可在别人眼中,他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形象,实在是和灯火辉煌的上海,一点也不搭。从他身边走过的外国人,身边挽着一位美丽可人的中国姑娘,女孩的脸被冻红了,男孩儿对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哈气,然后,捂着姑娘的耳朵,他们搂在一起,站在爸爸的身边,用手指着天空中爆炸的烟花,仿佛在诉说彼此的衷肠。
爸爸听不懂外国人在说什么,他只是拿着酒,不停地喝。时不时,他会看一眼老外身边的女孩。也许,他是想起了我妈妈,因为我妈妈就是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美国人走了。走的那天晚上,美国人给了爸爸很多钱,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钱,桌布上的图案,被钱一遮,几乎看不清了。爸爸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坐在炉子边,手里颤抖的举着一根烟,炉子上的水在烧,我缩在墙角,玩着下午我从小伙伴那里赢来的弹珠。
我听见外国人对爸爸说:桌上的钱,你可以给你的儿子治病,我替你在医院联系好了肾源,你明天就可以带你儿子去。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米歇尔,我会带着她去美国。
我一直看着妈妈,她和爸爸现在身边的那个女孩一样,一脸幸福的表情,我觉得她多少会感到愧疚,我觉得多少她会看一眼爸爸,可是她没有。我讨厌妈妈鞋子发出的声音,更加讨厌她身上穿的那件大红色的快要拖到脚踝的大衣。
他们快要走了,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劲,冲过去,抱着妈妈的小腿,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可是我不敢眨眼睛,我怕我一眨眼睛就会再也记不起妈妈的模样。爸爸走过来,拼命拽我的手,拉着我,我趴倒在地上,不停的哭,我看着妈妈走出门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的手指缝隙里沾满了灰尘,可是,我的母亲再也不会来给我擦手了。
爸爸拿起桌上的钱,跟着走了出去。我也爬起来,跟着跑了出去。我隐约听见爸爸对那个老外男人说:我的儿子我自己治,不需要你的钱。爸爸把钱塞到老外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的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往家里走去,我拼命地想要回头再看看妈妈,但是爸爸执着的把我的头紧紧贴在他裤子的缝隙间,我感到呼吸困难。年三十的夜晚,天空飘着雪,关车门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弄堂里不时传来饺子的香味,和新年好的幸福声音,可是,我的母亲,照顾了我八年的母亲,就这样走了。
我们回到了那间只是三十平米的棺材铺,爸爸拿起放在墙角的锯子,开始打棺材,轰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实在无法忍耐,那时我就发誓,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离开这间房子,能够离开这条巷子,我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我的爸爸不这样想,酒喝完了,哭够了,他还是会回到那条弄堂,回到那间小小的棺材铺。
屋外的水烧开了,我往桌上的茶杯里放了一把茶叶,热水散发的腾腾的水汽,模糊了墙上的相框,我不那么恨爸爸了,起码现在不再恨了。
纸上的另两个号码,06,24,这让我想起两年前的6月24号。那是小梅阿姨跟爸爸表白的日子。小梅阿姨是松山医院的护士,我在医院治疗期间,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她一直很喜欢我的爸爸,可是,我爸爸,这个并不起眼的男人,总是用逃避的态度面对这个死心塌地爱他8年的女人。
2008年,北京开了奥运会,四川发生了地震,死了太多的人了。小梅阿姨去四川之前,找爸爸说明一切。那晚,我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爸爸轻轻地摇头,我眼见着小梅阿姨委屈的跑掉了。我生气的跑回家,锁上了家门。爸爸回到家门口,用手推了推,没推开,于是瘫坐在地上,就这样,我们父子两,他坐在门外,我坐在门内,坐了好久,我看见,墙上的相框,只有爸爸一个人的照片,属于妈妈的那部分,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透过窗口,看见屋外飘起的缕缕烟雾,才知道,我的爸爸,他始终忠于自己的爱情,始终忠于我的妈妈。我站起身,打开门,爸爸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忧伤,顿时我感觉,爸爸苍老了很多。
我的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买彩票的,那一晚,他伏在桌子前,拿着笔写下了一组号码,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佝偻的背影,他时不时挠挠自己的头,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手上的一道道细小的伤痕和指甲缝里清楚的灰尘。我走进了我的房间。夜晚,我隐约听到了一阵哭声,我起身,站在爸爸的房门口,听见他躲在被子里哭。
我再一次蹲在墙角,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离开爸爸,离开我们这个寒酸切股的家。第二天,我在爸爸的床头看见那半张已经揉旧的妈妈的照片。
爸爸写的号码中了大奖,中奖的金额和当年老外给他的钱一样多,足足50万。他知道以后,举着彩票,像个疯子一样从弄堂的这头跑到那头,那段时间,我们家真的好热闹。我每次放学回家,都能看见我家里挤满了人。我很烦,就坐在门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站到了我的眼前,旁边,站着一个胖的跟猪一样的女人,他们莫名其妙的冲着我笑。我看见男人嘴里一口的黄牙,时不时还有一股大蒜味,心里直泛恶心。我看见爸爸从屋里走出来,叫这个男人哥哥。
我从来不知道爸爸还有一个哥哥。那个男人买了好多东西,胖女人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塞到我手里,然后很恶心的亲了我一口:“小伙子长得真帅啊!”爸爸把他们领进了屋子。那晚,我回学校住了,我要让出我的房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爸爸。等我回到家以后,看到家里被警察封了。弄堂里的人对我指手画脚,小卖部的老婆婆看见我就说:杀人犯!你的爸爸简直狼心狗肺!
“你个死老太婆,胡说什么呢!谁是杀人犯?你亲眼看见啦?”我看见小梅阿姨向我走来,她拉着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是不停地告诉我,我爸爸是个好人,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要我相信自己的爸爸。
我顿时明白,我爸爸可能真的杀了人,我发疯似得跑出去,要去公安局找爸爸问清楚,小梅阿姨却拉着我,强行把我送到了医院,要给我做肾脏移植手术,我死活不肯。小梅阿姨却说:“你想让你爸爸白死吗!”
小梅阿姨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从来不哭,那段时间,她哭得最多。我妥协了,我做了手术,等我真正清醒,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我清楚的记得,我醒来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我爸爸在行刑前,给我写的一封信,那封信我一直没有看,直到今天,我一直没有打开,我害怕听到事实的真相。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完好无损的信,把它压到爸爸的茶缸下面,茶缸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我在纸上补了四个号码:20,1009162010年9月16号,我爸爸执行枪决的日子。我关上门,拿着那张纸去了小卖部,告诉那个老婆婆,如果明天的结果出来我中奖了,请把奖金交给医院肾脏移植基金会。
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爸爸住了一辈子的弄堂。棺材铺里,爸爸的茶缸还在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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