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季节,我和家人去给奶奶扫墓,本来荒漠安静的东山现在一片喧闹,满山都是扫墓和踏青的人,山上坟墓挨着宅兆,二十多年前这山上没有几座坟,现在却像扩大的城市一样涌挤混乱,一样的贫富不均,有的坟墓金碧辉煌,大理石的底座花岗岩的碑石,造价能够在城市买一套屋子,这种坟墓上面插着清明花,色彩斑斓,纸钱在大风中飘舞,爆竹声此起彼伏,有的坟墓前还摆有鲜花和祭品。有的坟墓则是一堆黄土几丛荆剌,无人问津,奶奶的坟墓下方有一座坟几年都没人扫墓了,我拨开草丛,从墓碑上看出主人叫吴炳华生于清道光年间,立碑人是他的女儿女婿,现在怕也作古了,这家断了香火。我每次扫墓都要在这座坟墓上插几枝清明花,不光是同情,也是代奶奶行善,奶奶终生都在做好事做善事,一个没有文明身高不外一米五的女子,一个只有三寸金莲却长期从事膂力的,却连续了一个家族,靠的是什么呢?我为此想了良久,我想她靠的是精神靠的是哲学,穷人安身破命的哲学。
奶奶懂哲学吗?不懂,她不懂得老子孔子,不晓得黑格尔马克思,没据说过尼采佛罗伊德,但她有她为人的尺度,她有她的哲学,我从小和她一起了很长,她的生涯哲学对我影响很深,只管我不完全赞成她的哲学,但我又无奈解脱她对我思维的影响,一个人童年的印记像疫苗一样会影响人的毕生,奶奶的哲学。
善
与人为善是奶奶的立身之本,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对她的为人有了深入的懂得。一个没有财产没有势力的老人,死了以后有一百多人上门悼念,他的两个儿子也是正常的俗人,一般的工薪阶层。出殡那天,我捧着她的遗像走在送葬步队的前面,街道两傍不停地放爆竹,按规则,哪家放爆竹我都要跪下磕头,三里长的小街我跪了几十次,确实凉的裤子都跪破了,膝盖也肿了,但我很开心,奶奶不是什么大人物,一生无功可纪无绩可考,但她得到了人们的尊重,人们都说,奶奶人好。在中国人的辞典里,好就是善良。富人行善手腕良多,修桥筑路,办学校建医院,赞助孤寡老弱,善名就有了。而对穷人来说,善良就是无用的代名词。
说,1939年日本鬼子来了,奶奶带着四个孩子逃难,他两岁多的弟弟病了,同路的老乡见她一个女人带四个孩子很可怜的,就劝她把弟弟送人,也是给他找一条活路,奶奶不肯,流着眼泪说,哪个死鬼最喜欢这个小的,我也舍不得。爷爷给日本鬼子打死了,当时姑姑十四五岁,父亲十一岁叔叔九岁,奶奶领着几个孩子一路要饭,睡寺庙教堂,父亲说他还睡过棺材,前提十分艰难。到了南昌她只好把小的送给一家信佛的人家,孩子送走了。她像掉了魂一样,寝食不安,没过几天,她受不了,跑了一百多里路,哭着求收养的人家把孩子还给她,说是死是活一家人在一起,后来这个小叔叔还是病死在逃难的路上。奶奶说,这是命,我尽了心。父亲说,她心太善良,老是可怜别人,实在她是最可怜的人,一生操劳,素来没有享过福,为了子女,为了别人。我信任父亲的话,我亲眼见到她辅助过很多落难的人。三年天然灾祸时,安徽的灾情最重,一天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带着两个面黄饥瘦的孩子来我家乞讨,那年头食粮非常稀疏,咱们每天吃红薯,奶奶让那女的和小孩吃了一餐,还给她一元钱二斤粮票,那女人流着泪说,婆婆是菩萨心地,叫两个小孩给奶奶磕头,奶奶拉起小孩说,人总有遭难的时候,不必谢。奶奶在街坊中口碑很好,她乐于助人,左邻右舍老人生病,小孩哭闹,她都自动上门帮忙,东家少把葱,西邻短根蒜,人家一喊,她就叫我送去。与人便利自己方便,与人为善,菩萨保佑,奶奶这话常挂在嘴边。不过生活并不是人们的体现,好人也不必定有好报,碰到这种事,奶奶有一个宝贝,那就是忍。
忍
忍是奶奶的安身之本,她常对我说,身稳口稳到处好安身,凡事忍着点,忍一时惊涛骇浪,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好懂,但做起来不容易;忍一时容易,忍一辈子不轻易,就像毛主席他白叟家说的,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但做一辈子好事就不容易。
奶奶说,她小时候给她裹脚,那时候的女孩子为了嫁个好婆家,都要裹脚,她痛哭她喊叫,但她还是忍了,词语,一个毕生劳动的女人支持她的是三寸金莲,该是如许疼痛。她十二三岁就和爷爷一起衣锦还乡到小城镇做童工,后来嫁给了爷爷,爷爷是个剃头匠,做事还勤快,就是好赌,奶奶说,爷爷在赌桌上有时二天二夜不下来,三九天把他的脚放在冷水里也没有感觉,漫漫永夜,她一人守着孩子,单独流泪到天明,她忍了,嫁给这样的男人这是她的命。日本鬼子来了,打死了他的丈夫,她忍无可忍,带着四个末成人的孩子,长途跋涉上千里,辗转十几个县,她和孩子奇观般地活下来了,抗日战斗成功后又回到了小县城。抗美援朝战役暴发了,她把小儿子送上了朝鲜火线,那三年的岁月,她是怎么忍过来的,天天祷告,每个月上庙里烧香,天天渴望儿子来信,又惧怕来信,父亲说,与叔叔一起当兵的有二三百人,死了上百人,叔叔命大,只受过伤,后来提了军官。五年后当儿子来看她时,奶奶已是满头白发。当衣着军装的叔叔含着眼泪喊妈时,奶奶抚摩叔叔的伤口,哭了又笑了。
有一件事是我亲自阅历的,我家与一位邻居共住一栋公房,两家共用一个客厅,在五六十年代是很常见的事,几年来都和气相处,那年我父亲不幸被劳教了,邻居阿姨当上了居民委员会付主任后,她就坏了心,她家有五个孩子,房子不够往,不经我家批准,强行把她家的房间往公用客厅移了一米,施工时,我不干,不让她们搬东西,泥瓦匠见八九岁的孩子敢玩命,不敢施工,奶奶含着泪把我拉开,对那女的说,你家孩子多,不够住,我知道,但你要和我打个磋商,不能横着来。奶奶又忍了,后来我们搬了新家,而那位女邻居主动上门给奶奶赔不是,两家关糸又和好了。
奶奶在子女头上也忍,她患了肺病,常常咳嗽.吐血,她为了省钱,很少上病院,咳嗽历害了,买几斤梨子,用冰糖煮着吃,能平息一下,但不能治病。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的咳嗽,咳-咳-咳,像佛堂的梆子,道观的钟声,清楚而又空灵,伴我进入梦乡。逝世的前一年,医生给她拍电影,她的肺部有好多洞,医生说,你们怎么不早送她来看,亏得老人能忍,普通人早就倒了。我不禁想起鲁迅,他也是患了肺病,一个美国专家看了他的病说,像鲁迅这种情形,个别人五年前就死了,我没法给死了五年的人开处方。忍耐是一个人的还是一个人的脆弱,是中华的长处仍是弊病,我也说不清,忍受是弱者的生存法令是没有疑虑的。??
勤
天上掉大饼也要起早,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她是个勤快人,打我记事起,就没见她闲过。我家的后面是月亮山,从小我就跟奶奶学会了砍柴.种菜。她在后山坡上开了菜地,种了白菜.萝卜.辣椒.茄子.大蒜,种得最多的是南瓜,她挖了几十个土墩,全种上南瓜,还说,南瓜是好东西,既当菜又当饭。每到收南瓜时,家里都堆满了,还送给左邻右舍吃。那时每天吃南瓜,南瓜粥、南瓜糊、南瓜饼,炒南瓜、煮南瓜、炸南瓜,我都吃腻了,现在南瓜成了绿色食物,是有钱人餐桌上的消遗。
我上小学后,奶奶就带我上山砍柴,她上山时像个士兵一样要全幅武装,先梳头,然后用玄色的包头巾一层层裹好头发,山优势大,她怕冷。奶奶穿的桶裤,裤腰打两折,再用一根宽裤带扎紧,可以当护腰用。最讲求的是脚,她要先打绑腿,从膝盖下到脚,一圈圈缠好,把裤脚缠在绑腿里,这样走路有劲,最后再穿上小鞋。她走路很慢,但很稳,一步一挪,我是一路小跑上山,到了山上,找块平川,放好扁担绳索,开端砍柴,夏天早上六点上山,到九点就砍好了柴,奶奶担柴下山走的是猫步,有点像现在模特走台步,当时我认为好玩,现在想想,真不容易,她经历了多少苦楚才走出这艰巨的一步。
阴雨天或晚上奶奶也很少闲着,不是补衣服就是做,我穿的鞋子大多是她做的。我在做功课,奶奶在一针一针纳鞋底,斑白的头发,戴着老光眼镜充满绉纹的老脸,凝集的情态,像一幅木刻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奶奶一辈子都在带孩子,她带大了自己的儿女,抚育了我,由于的离异,奶奶给了我双倍的母爱,她还带过叔叔的女儿,还带过我的小弟弟。做过保姆,先后带过十几个孩子,七十岁了她还不肯闲着,盼我早点结婚,说要给我带孩子,可是没等到我成家她就去世了,我的忙碌一生的奶奶。
我后来读了许多书,许多巨人像鲁迅、艾因斯坦都说过,的秘诀之一是一个勤字,但奶奶勤奋的一生是那样直接那样形象,奶奶不是世俗意思上的胜利人士,她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但她是我心中的月亮山,(月亮山是故乡小镇后面一座深谷)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俭
爷爷逝世了当前,奶奶带着多少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我至今不完整搞清晰,父亲说奶奶给人看孩子当保姆,解放前的行情不明白,五六十年代,做保姆一个月就五六块钱,主人好逢年过节送点礼。还有帮人做鞋子,洗衣服。父亲跟叔叔七八岁起就做小贩,卖香烟、爪子、生果糖,背个箱子沿街叫卖,能糊个肚子。大点就做苦力,到别的城市贩点货来卖,用当初的话说,就是批发兼零售,那日子不好过,经常挨警察的棍棒,受地痞流氓的讹诈。贩货全要本人挑,一天走七八十里,是很平凡的事,有次叔叔在路上打摆子,倒在路边睡了五六个小时,把奶奶急坏了。可没方法,好了还得干。
贫困逼得奶奶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奶奶持家的准则是省吃俭用,省吃俭用,解放前日子固然苦,但她办理得语无伦次。解放后父亲有了,叔叔又当兵了,家里生活条件比从前好些,但她还是省吃俭用。小时候家里的鸡蛋都是养的鸡生的,蔬菜大多是自己种的,奶奶有时候也买菜,一般下战书去买会廉价些,她常到江边去买鱼,专买毛花鱼,二分钱一斤,一元钱买一蓝子,洗静洒干,用油煎滋味很好。她在路上看到有用的东西就捡起来,什么纸箱.布块.破铜烂铁.鸡毛鸭毛,聚沙成塔,卖给收破烂的。吃过西瓜,瓜皮可以炒菜,瓜子晒干,可以炒着吃。印象最深的是每次杀鸡,她都要把鸡卷(鸡胃)里的一层皮警惕地剥下来,鸡鹃皮是中药,可以卖2分钱。??
我的衣服鞋子大多也是奶奶做的,用浆糊将碎布头糊在壳子上,一层层地糊好晒干,叠在一起,一针一线地纳好,做鞋底,既硬朗又舒畅,一双鞋要做两三天,千针万线要花多少工夫。??
穷人怕的是生病,凑合一般的小病,奶奶有的是措施,拉肚子喝几口用杨梅泡的酒,烫伤了擦点江猪油,中暑了刮痧,牙痛含凉水,这些土方还真管点用,有时候她还来点精神疗法,每当我感冒发热时,她用块湿毛巾敷在我头上,安慰我几句,而后拿一个茶杯,装半盅米,用手帕盖上,先在我头上晃几下,出门到巷子里,一面洒米一面叫嚷,细毛喂,回来哟!声音尖细悠久,由远到近,蒙胧中我觉得走失的在奶奶的召唤中又回来了,过一二天,我的病就好了,这法子真灵,长大了我知道感冒一般三五天就会好,但亲人的抚慰会使病情好得快些。??
奶奶爱好讲故事,喜欢讲鬼的故事,她讲的鬼有点像蒲松龄《聊斋》里的鬼,大多仁慈。她说人是有灵魂的,人走了魂还在。上学了我知道这是科学,唯物论是不信鬼的。但魂呢?鬼和魂是不是一个货色呢?却说不清,古往今来的哲学家没有谁说清楚的,宗教以为人是有灵魂的,那是在天堂。人们生活中感到的那些不逝的英灵,那些巨大的精力,是不是灵魂呢?奶奶尽管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她还时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奶奶就是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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