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听黄春明先生回忆已故次子黄国峻童年的一段往事,非常感慨且感动。他说国峻从小便敏感而害羞,却运气不好,没遇到愿意柔软理解他的老师。有一次黄春明发现国峻写作业写到十一二点,原来是老师要他把每一个错字罚写二十行,而国峻一共要罚写九个错字一百八十行!黄春明第二天去找老师,说我觉得对一个小一学生来说,晚上九点上床睡觉比把每个错字写二十遍要重要。没想到这位老师是个气量狭小之人,冷冷回了一句:“那我没办法教你们小说家的孩子。”从此在班上冷淡疏远国峻。小二时黄春明便让国峻转学,但那时学期还未结束,有一天黄春明便对国峻说:“国峻,我们去环岛旅行好不好?”
于是,在那个年代(还没有高速公路),一对父子,公路电影般的道路在眼前不断展开,父亲骑着野狼机车,儿子紧紧抱着他。他们在客家村落看猪农帮母猪接生,像电影画面。我们似乎看见七岁的小国峻,睁着惊奇、黑白分明的大眼,躲在父亲腰后,看一只一只晶亮湿漉裹着胎衣的小猪鬼,从母猪的后胯挨挤着掉出。或是他们在旗山看见遍野香蕉树叶如巨大神乌集体扇扑翅翼,在台风中中魔狂舞。也因为遇到台风,他们骑机车顶着漫天银光的大雨,父子披着雨衣,折返北上。
那个画面让我感动不已。原本是被这个社会粗暴伤害的预言般的起始时刻,一个敏感的灵魂,却被父亲的魔术转进公路电影,对这个世界惊异且诗意的窗口打开。
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父亲会在台风过后,溪流暴涨的阴冥夏日午后,带着我和哥哥,穿过那些低矮屋檐人家的窄巷弄,经过一座铁丝高网内铁环圈发出如隐抑怒气的巨犬咆哮声的变电所,穿过一片拖鞋会深陷松土的竹林,爬上一座破旧的矮河堤。那时新店溪边犹未建起那环河快速道路的水泥高墙,河堤似乎是日据时代留下,砖土崩落,裸出灰砖,隙缝间布满芒草、蕨丛、牵牛,且有附近住民搭的丝瓜棚架、木瓜树。那登上河堤的石阶,似乎是每一级都用溪边鹅卵石凑拼砌成,上头覆着细细一层土马棕。父亲带着我们,走在那窄窄的河堤上,我们静默地跟在他身后,那段路在记忆里像一幅超现实之画,河堤下的运动公园跑道散放着一种忧郁的亮橘;远近的行走或跑步的人们,像没有脸孔的黑影,当时还没有永福桥,远眺和我们站立其上的河堤平行的恶水溪流,声响轰轰,整片灰色的卵石河滩上孤零零停着一台黄包挖土机,较近处是一整片一整片的芒草丛……
那一切如此空荒、孤寂,我父亲会站在某处,一块巨石或一株刚植下的柳苗幼株旁,掏出一根烟点上。我和哥哥则在一旁匍匐于地,看小水洼中的蝌蚪和翻着白肚的小鱼尸。我总以为父亲会对我们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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