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下人,对于舞蹈的认知和对于城市文明的认知是一样的。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学会了舞蹈,那么,他就是城市人。
我说的是交谊舞,就是那种将自己的身体绷得直直的,脚步又放得轻轻的,优美地旋转、移动,近乎歌唱般抒情,近乎飞翔般肆意。
舞蹈,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像是一个远房的阔亲戚。站在门外的人,敲门时,总不免紧张。
我就是一个对身体很紧张的人,若是有人注意我走路的姿势,我会变得很没有自信。因为,我长时间生活在庄稼地里,从未抱着任何一棵庄稼舞蹈过。
进入师专后不久,我们开始学习舞蹈。
首先是找舞伴。天啊,谁想过还有这么重要的环节。差不多,对于第一个舞伴,我们都是没有记忆的。因为就近的原则,我看看两边站着的女生,刚要向身材高挑的那个伸手,哪知那人被人伸手拉了去。再一看,身边全是一些不知所措的男生女生。
对于身体的碰触,在那样一个年代,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学生思想还很保守。我们的性启蒙极晚,靠阅读得来的对女性身体的想象非常贫乏。所以,当现实世界有女性的身体可以选择(舞蹈其实就是对舞伴的选择)时,我们显得慌乱、虚伪、自卑,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代入感,很怕被分配到的这个女孩子就是今后自己恋爱的对象。
虽然,那个年代,我们对美的认知非常浅薄和狭隘,却有一套成熟的审美逻辑。我们对美的认知不仅仅停留在容貌上,还包括气质、风韵,甚至家世。这有些好笑,这是一种对美的病态的渴求,也就是说,虽然我们是乡下人,可我们眼睛里美好的东西多是属于城市文明的。
我一眼在舞场上发现了她,问她的名字,答,叫居然。显然是骗人的,却也觉得好听。只好笑她,说,你居然叫居然。她调皮,说,你居然不知道我叫居然?
她是历史系的,身边挤满了讨好的人。在舞蹈教室里,她的舞姿最为动人。她显然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只要舞蹈老师一喊,一、二、三,大家立即发现自己身体的笨拙。仿佛舞蹈就是用来让我们发现自己是多么笨拙的一个人,而居然便立即被大家发现,她的胳膊伸出的动作,她的脚尖漫不经心地迈出的瞬间,甚至重心调整、腰部扭转的妩媚的样子,一下子将我们吸引了。她对自己的身体是有支配能力的。
是的,她学过舞蹈。
老师也很快发现了她,做任何动作之后,都会让她再给我们做一下示范。她青涩的模样,极大地促进了我们对美的理解,让我们觉得,原来有一种好看,并不是停留在身体本身,而是通过自己另外的特长来体现的。
居然让我们所有人认识到了,舞蹈是这么美好的事情。
舞伴是可以交换的,接下来的时间,居然成为所有男生排队邀请的对象。我自然也排着队等她。
终于轮到了我,我紧张极了,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不能告诉她我会写诗,这太庸俗了;我也不能告诉她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这太幼稚了。
总之,在抱着她跳舞的几分钟里,我没有想出任何一句能打动她的话。我连大胆而热烈地看她都不敢,她转眼便被同班一个帅气男生拥在了怀里。显然,舞蹈也是需要天赋的,没过几天,我们便被老师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身体永远打不开的笨拙的人,一拨是有舞蹈天赋的人。显然,我属于笨拙的那一拨。
这样也是有好处的,我们这些笨拙的人,便需要有天赋的人来教。我开始在课外的时间去找居然。
她热情而大方,很熟练地对待我买的饮料和小吃。然后站在她们班级门口用近乎舞蹈教师的语气给我讲身体的柔软度,以及该如何分辨音乐的节奏。
我第一次发现,有一种女孩子,只有在舞场上,我才有机会抱着她。在其他场合,她的磁场完全将我拒绝,成为一个陌生人。
我认真而守时地完成了所有的舞蹈课,却没有学会任何一支舞。我只知道,在舞蹈的时候,我对自己是多么陌生。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打不开自己的身体,这几乎是我全部的童年生活所累积的结果。我在玉米地头看守玉米的时候,从未留意风吹过玉米地时玉米摇摆的样子,我不关注这些,我只关注玉米地里有没有做坏事的成年人,以及田地里第三垄第十棵玉米棒是不是长饱了,我好掰下来烤着吃了。
在抱着居然舞蹈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小的时候,抱着那些玉米跳一下舞就好了,我也一定是一个身体柔软的人,是一个有舞蹈天赋的人。
后来,学校里又对没有学会舞蹈的学生进行补课,好心的同学特地跑来对我说,居然也在舞蹈班里教舞蹈呢。
我却再也没有兴趣,因为,我抱着居然的时候,才知道,人与人不仅仅是有共同的出生地,或者共同的阅读爱好才会生出好感,身体的磁场,才是最好的试剂。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注定不会找到合适的舞伴。
终究,我没有学会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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