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在贫寒农家,兄妹五个,母亲排行老二。少时没少吃苦,五六岁就扛着小锄头下地,帮大人干活。青黄不接的日子,她啃过树皮,食过草根。七八岁的时候,大病一场,无钱医治,躺在床上好几个月,差点丢了小小性命。母亲忆起过去,却平和得很。她天性里有认命的成分,既然老天爷这么安排了,受着吧。
母亲嫁给父亲,是从一个贫寒跳进另一个贫寒里。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母亲嫁过来那年,父亲最小的弟弟才四岁,成天黏在母亲身后,吵着要吃的。父亲最小的妹妹,那时尚在襁褓中。
父亲长年跟着工程队外出,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便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没别的法子,只有拼命干活。那时按劳力记工分,母亲挣的工分,总是全队最高的。而工分的多少,直接关系到口粮的多少。我小时的印象里,母亲走路像风。她风一样地奔来奔去,肩上扛着农具,肘弯里挎着草篮。母亲吃饭也像风,风一样呼呼呼,嘴一抹,她又转身去了地里。
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却不好,一个屋檐下住着,两个人能一隔好多天不搭话,见面跟仇人似的。祖母是好人,母亲是好人,但好人与好人在一起,未必就能合得来。祖母长相俊美,出身大家,早年读过私塾,骨子里留着大家的优雅。她不事农活,女红却好得不得了,她给我们兄妹几个裁剪衣裳,一针一线缝上,穿出去别人都要围观。她还擅长做美食,让人吃厌的南瓜和山芋,她能变出花样做出南瓜饼和山芋羹。这样的祖母,总能赢得我们孩子的喜欢。
母亲不同,母亲瘦,黑,皮肤粗糙。祖母在背后说,你妈身上的皮,黑得掉炭里也摸不到。那时听着,竞非常认同,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现在想想,母亲整天被风吹被日晒的,皮肤怎能不粗糙?不懂事的我,竞嫌弃过她的“丑”。我三姑好看,我希望三姑做我的母亲。那时我念小学了,下大雨的天,母亲夹了伞,去接我。我看见黝黑的母亲,赶紧往人群里躲,不让母亲瞧见。我希望送伞来的是三姑,那么光滑圆润的一个人,多么让我的同学羡慕。年少的虚荣,到底伤了母亲没有,我不知道。成年后,一次跟母亲在一起,我想起这事来,心被揪痛。
母亲极少做饭做菜,家里的烧煮,都是祖母。母亲的天地不在锅台上,而在地里面。风霜雨雪把母亲历练得坚硬无比,难得有柔软的时候。她脾气暴躁,哪里不顺眼了,立时谩骂起来。母亲对我们的管束,往往是暴打。那时,我们心里怨怨的,对母亲又恨又怕。我们吃着祖母做的饭菜,心是向着祖母的。一旦母亲跟祖母闹矛盾了,我们齐齐站出来,反对母亲,说母亲不好。母亲抹着泪骂我们是叛徒。我们并不因此难过,反而有种得意,让母亲伤心的得意。想想那时我们多么残忍。现在,母亲统统把这些都忘了,她时时幸福地跟人讲,她生了几个好儿女。
我们兄妹几个并不让母亲省心。姐姐在六岁时,贪玩,爬到集体煮猪食的大锅里,被滚水严重烫伤。母亲为这,不知哭掉多少眼泪。弟弟五岁时,因生病送去医务室打针,谁知那赤脚医生的打针水平不高,一针下去,弟弟便站不起来了。母亲哭得断肠。所幸后来弟弟的腿医好了。我小时生病,昏迷七天七夜。母亲衣不解带守在一边,我病好了,母亲却倒下去昏睡了两天。
母亲不识字,对识字的人怀着崇敬。当年,贫农身份的她,义无反顾嫁给我的地主父亲,原因就是我父亲识文断字。母亲在让我们读书的问题上,从来立场坚定,不管家里多么困难,一定要让我们把书念下去。农忙时节,星期天在家,我们怕去地里帮忙,就伪装成看书,捧本厚厚的小说看。那厚厚的书,让母亲敬畏,母亲看一眼,自去地里忙活。邻居们奇怪,怎不叫你的孩子们来?母亲笑笑说,他们在看书呢。全村人家,纵容着那么大的孩子在家看闲书的,怕只有我母亲了。
我念高中的时候,因病荒废半年学业在家。无事在村子里晃悠,村里一妇人见到我,上下打量我一番,相当不解地对我母亲说,你家二丫头这么大了,还让她念什么书啊。她家有儿子与我同龄,早早退学在家学了木匠。母亲没好气地回她,我高兴让她念到什么时候就念到什么时候,念到老我也养着她。妇人讨了个没趣,好长时间看见我母亲都不说话。我今天能识得这么多字,还能写文章出书,都拜我母亲所赐。
祖母到了晚年,母亲也渐渐衰老,斗争了一辈子的两个女人,达成和解。她们互相关心互相牵挂,我给母亲买了好吃的,母亲会问一句,给你奶奶买了没有?我给祖母做件衣裳,祖母会叮嘱,给你妈做件吧,她苦了一辈子。祖母82岁患了癌,是母亲送去医院开了刀,侍奉左右,使祖母在病后又得以活了六个年头。那期间,母亲学会做菜,换着花样给祖母烧好吃的。母亲说,谁都有老的时候啊。祖母在临终前,由衷地感激母亲,对我们说,要好好孝顺你妈。只这一句,让一边听着的母亲,泪水长流。
母亲爱过美吧?这事,从前我从未想过。母亲一年四季都穿灰灰的衣裳,等我们长大了,她又捡起我们不穿的穿。我搬家,要扔掉一批不穿的衣服,母亲拦下了,统统打包回家。一天,我回去,看到母亲上身穿着我的大红外套,下身穿我一条牛仔裤,这样混搭着,浑然不觉尴尬,还兀自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都是好好的衣裳,一点都不破。我懒得去纠正她,想着,既然她高兴这么穿,就让她穿好了。然而,有一天,母亲支支吾吾半天,提出要我买条裙子给她。我一惊,细细回想,作为女人的母亲,一辈子竞从未穿过裙子。
我给母亲买回一条靛蓝的裙子。母亲看着裙子的眼神,像初恋女子看着情人的眼神。但那条裙子却从未见母亲穿过。问母亲,怎么不穿呢?母亲说,邻居看见了会笑话的,哪有干活穿裙子的。见我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母亲赶紧说,我晚上穿的,在房间里穿。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灯光灿灿,一个人的房间里,母亲穿上向往了一生的裙子,独自华丽。
母亲也爱手镯,那种玉的,淡绿的。母亲跟我逛商场时看到,眼睛盯着,半天没动弹。改天,我买一只玉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母亲伸手轻轻抚,说不出的欢喜。可惜母亲的手,因长期艰辛劳作,变形得厉害,骨骼突出,那种手镯,怎么套也套不进去。母亲却还是很欢喜,她说,我也有玉镯了。
母亲名字叫卢惠芬,一个极普通又极贤惠的名字,像极母亲的人。还是我父亲总结得好,父亲说,你妈是我们家的功臣。我们兄妹几个,无一人不认同。
夕照铺天,劳作一生的母亲,亦如那摇摇欲坠的夕阳,伴着我的父亲,守在那个叫勤丰的小村庄。我只愿天地长久,母亲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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