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在MSN上漫无边际地闲聊。他说周末无聊翻手工杂志,学杂志上自制了一种灯:废弃的搓衣板做灯身,边缘已经有腐朽的痕迹,铁丝环绕做成翅膀,嫌麻线碎布太粗糙,所以加上绢纱。轻薄、通透,的确像是昆虫羽翼了。眼睛的两个灯座是用螺丝刀狠狠拧上去的,最后,还会用丙烯颜料染色,黑棕上面加一点微红,掩盖灯身那种朽烂引致的暗沉。
他说,你知道它看上去像什么吗?
她猜测:蜜蜂?蜻蜒?蝴蝶?金龟子?
他说,是萤火虫。
毫无疑问,他是个浪漫的人,女孩们都不屑于手工制作的年代,他一个大男人,还颇有童心地愿意DIY一份私家快乐。但她告诉他,虽然已是盛夏,城市里却根本见不到一只萤火虫。他似乎有些感慨,他说,十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十年前,他还在念大学,学校是在城市西郊,灰砖院墙外就是大片的田野。夏夜里,他和女生并肩坐在月下的田埂上。只记得四野静寂,星月黯淡,缀着清露的草叶间,时常便有这提着灯笼的小东西飞来飞去。
她说,这倒让我想起《风云》呢,聂风带着小慈,井肩坐在断崖边看萤火时的浪漫。风拂衣袂,暗夜流光,最美不过那女子嫣然一笑。他过了很久,发来长长一段话:可你知道吗,那时我却想起《西厢记》。我想起张生月下叹息,小生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
他说你看,即便才子佳人的言情戏里,男人总还是先重功名前程。男人可没有那样多的浪漫可讲。
满屏的字,她看得笑起来。
2
他的网名就叫“萤火虫”,,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MSN上聊得熟了。
她开始收到一些简短的、表达关心问候的短信:“昨晚睡得好吗?”“疲倦就走动一下,别喝太多咖啡。”“咳嗽好些没?我知道有一种药水效果很好……”
偶尔她会回复,但更多时候,只是沉默。
后来有一次,她去外地出差,没有向他提及。差不多一整周时间,等再回到公司,登录MSN,他的留言忽然多且急切。
“去哪里了?”
“很挂念你!”
“出什么事了?”
忽然间,她感到眼眶潮湿。
他说,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号码?
她说,留下你的吧,有空我会打给你。
她不会打给他。网恋这样的事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显得老土。那些熟悉过彼此体温、倾听过彼此心声、真实地分享过彼此生活点滴的人们,依然不免上演现实的悲欢离合,更何况,只是像他们这样仅靠一根网线牵连起的男女。
然而,她也合不得一口回绝。她眷恋的是之前淡淡聊天,淡淡关心的感觉。像旷野中的萤火,哪怕一点,也足以照亮整个黑夜。
那串电话号码之后,他们同时沉默了。她想,他或许真的相信她会打给他吧?
一周后,他主动上线了,与她恢复联系,也不提电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继续讲与萤火虫有关的往事。
是五年前发现再也看不到萤火虫了,那时候,他早已经毕业,混得不错,健康上进的都市白领。学校校址整体搬迁,西郊的那一大片田野,规划成为高档住宅区。那年夏夜他喝过一点酒,开着车,独自去找寻萤火虫。四处是砖墟瓦砾,半弯月悬在高高的塔吊之上,清亮却残损。
就是在那一夜,他突然意识到,有很多事已经回不去了——诚然,在当时26岁的年纪说出“再也回不去”似乎是一种矫情,可是——那片微风抚动草叶的田野,那个两人静坐看萤火的夜晚,那些简单地放肆地去爱一个人的岁月,还有遗落于岁月罅隙里的少年心境,的确都已经不可复制,不再重来。
他说,那一夜在车上睡着了,梦见很多很多的萤火虫,伸手去抓,却都瞬间飞远,醒来时脑海中一片茫然,而车窗外,阳光已经很刺眼。
他发来这些文字的时候,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叹息。萤火虫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
3
他说,你知道吗,西郊那边现在已经很热闹了。那里有一家咖啡馆叫做“记忆”,几乎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会去那里坐一坐。他说,你愿意来吗?来见个面,随便聊一聊什么都好。
她犹豫了很久,打出一个“好”,想想,又删除。
再打,再删。
反反复复。
他追问,好吗?
她选定笑脸,发送,下线。
其实,她就和很多人一样,从来都没有认真留意过她所身处的城市,已发生或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每天沿着固定的路线上下班,熟知的场所是写字楼、超市、公司附近餐厅。不经意间会在电视上或报纸上,看到各种各样规划的新名词,也会听到,新增了地铁线、新盖了很多高楼、商业圈在扩大、城市不断扩容。可是哪一样与她紧密相关?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知道昔日僻远的西郊也已染上市区的喧嚣。她想,她也绝不会在天气晴好的周日上午,放弃补充始终欠缺的睡眠,推开那扇名为“记忆”的大门。
咖啡馆很空。她选了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坐了很久。坐在那里时,她开始想象,想象他的样子,他的衣着,他端起咖啡杯的动作,他发呆时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是如何攀爬过他微蜷的手指,照射在他柔软的发梢上。
她看见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一直坐在角落里抽烟。她听见他打电话,第一通疲倦地说我在开会,第二通发出愉悦的笑声。她猜想着那两通电话他分别打给了谁,她猜想,如果是他,他又会打给谁?
猜想的过程中,她和中年男人互看了好几眼,彼此的眼神中都有着理所当然的好奇。她站起来结账时,男人对她笑了笑,那个笑容让他看上去没那么苍老。她想,不抽那么多烟,会好一点吧?这个男人,他多少岁呢?十年前是不是也看过萤火?而那个他昵?哦,他应该是年轻一点清瘦一点,他说过,戒烟已经很多年。
4
他在MSN上问她,带一点指控的味道:你不是答应见面吗?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天黑打烊,但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去过,她早早就坐在那里,等待着他对她的等待。但她不想去解释,他们之间有半天的时差,她到得太早,他去得太晚。
错过就是这样一件无奈的事。
他突然间变得固执起来,不,一定要见上一次,这个周末,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她说,不。
他飞快地打字,我求你,安婕!
像是闪电划过黑暗夜空,眼睛突然被那道强光灼伤。
时隔经年,这是他再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在那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字之后,她看到他更加迅疾地激起一道道白亮的电光。
——是你吗是你吗安婕?
——我知道是你当你说起《风云》说起暗夜流光嫣然一笑。
——就算再怎么隐藏你知道吗曾经相爱的人总会辨认出对方的气息。
——我忍耐试探太久了我们别再假装只是陌生人好吗?
——我承认以前都是我的错但请让我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你不明自我有多后悔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
——我想你我想你求你和我见面!
最后他说——
安婕,我仍爱着你。
5
我仍爱着你。
分别之后,辗转打听着他的消息,那么不容易,那么心酸与委屈。直至几近放弃时,得到了他的MSN,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居然没有想过,时间已将他们彼此改变多少。那已经是分手的好几年以后,甚至晚于五年前他去西郊寻找萤火虫。是的,到那时候,她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事业也春风得意,透过虚拟网络,他快乐地与她这个“陌生人”畅谈理想。
虽然她终于知晓,他也曾在这座日渐喧浮逼仄的城市里试图再回头寻找过萤火虫,但她也同样知晓,他的人生轨迹规律向前,并不能真正中途折返,他的宝宝已经学会走路,学会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不到萤火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回不去?
“我仍爱着你”,时至今日,这句话终于不再与她有关。我仍爱着你,但她更愿意将他平静划归至最熟悉的陌生人,隔着虚幻的网络,仅投递~个老友的关心。
其实,是必须要坦然接受的吧,那追捕与放逐,那得到与失去。想起并肩看萤火的那一夜,到最后,她终于还是摊开掌心,任由那只萤火虫飞走。后来她想,倘若爱情真的像那萤火的光亮。她终归还是要面对两个结局:看它在她攥紧的手心里耗尽生命渐渐熄灭,或是放它飞向未知的远方。
他会不会明白呢,其实这结局并不令她悲伤。因为在那个夏夜,他曾为她捕捉过一点萤火,在它去往未知名的远方之前,它曾在她掌心,那么真实地停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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