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年,它是雕着俗艳图案的小船,撑篙的是父亲。
父亲的年里,对联是重头戏。
进到腊月,头一桩神圣的事情是请老姑爹爹来家里写对联。其实,父亲也能写,但他嫌自己的字不好,只敢写些鸡笼与猪圈的对联,人丁出入的门,总要贴上老姑爹爹的字才体面。之前,父亲早已经将红纸裁好,将墨汁倒进一只小碗或小碟子,还将陈年的毛笔尖在温水里泡开。老姑爹爹摆开架势写时,父亲立在一旁端详着,还间以牵一牵纸角,怕未干的墨汁会在纸上流,私自篡改了字形。写好一张,父亲双手捧着,轻放在地上,几乎要行跪拜礼的样子,那多半在一个下着雨或者落着雪的午后。那个时候的父亲,仿佛是书房里的童子,谦逊地侍奉着老姑爹爹写字。他敬重老姑爹爹的字,他更敬重这一副副红灿灿的对联,大概他心里想要的如意与吉祥,都在这红纸黑字里寄托了吧。
写完对联,晚上照例是有一桌薄酒招待老姑爹爹的,而老姑爹爹的一桌酒话总逃不了前朝旧事,什么曹操在江北吃了败仗于是有了“无为”这个地名啦,什么朱元璋少年穷困给人放牛啦……父亲爱听,我也爱听。老姑爹爹的桌子前,酒杯深则故事长,酒杯浅则故事短,于是父亲频频起身给老姑爹爹斟酒。写对联的日子,之于父亲,近似节日,而这个节日,最后总要在老姑爹爹醉醺醺的故事中结束才算圆满。
最后是贴对联,放鞭炮,写了三百六十多天的长文,到了腊月三十才算是明明白白地点了题。三十这天,奶奶和妈妈,一个锅下一个锅上地忙,父亲上午擦洗门板上的旧对联与面糊,下午贴老姑爹爹写的新对联。父亲叫我和弟弟站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看,“齐不齐啊?啊……右边高了?”父亲一连串地问。到底不放心,他又从锅边叫来浑身油汪汪的母亲,要她也来目测。仿佛对联贴得不像样,一年的日子怕也要不像样,所以父亲极其慎重。
除了对联这重头戏,父亲的年,还会插入其他一些小情节。
裁对联剩下的红纸条,父亲一片也没扔,年夜饭前,全搬出来,门前的梨树、柿子树、桃树,门后的柳树、榆树、楮树一一都拦腰斜贴一块红纸条,迎宾似的,远看,一片的喜气,父亲喜欢日子笼罩在这样一片茫茫的喜气里。有时,墙角堆放的农具,锄、锹、木锨……也会贴一块方方的红纸片。存米的坛、储稻子的仓、堆柴的披厦,也会在一方旧红纸片上再摁上一方新的。那些农具物什,仿佛一一被加盖红章,父亲眼里,它们伴同自己一起度过辛劳的日子,都是有功的,该要敬一敬。大年初一,牛屋里牵出的生产队的牛,两只黑镰刀似的牛角上,也各贴了一张小小的红纸片,那也是父亲贴的,弄得憨厚的老水牛像个蹩脚的媒婆,两弯羞涩的喜气。
三十的黄昏,父亲端一大盆温热的水,背大半筐上好的棉籽,去给生产队的牛置一桌除夕宴,回家后,再舀几大瓢汤,门前门后,开花结果的树个个根边灌一点。他觉得,与我们贴近的这些植物,过年也该喝一点汤,且是荤的汤。他与它们,饱暖两不弃。
伺候好了牲畜和草木,父亲终于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烟雾与磷硝香里响亮地关上门。菜已上桌,我们围着父亲,开始过一个人间的年。
多少年后,我坐在除夕的灯影里,回想少年时候跟随父亲过的那些年,蓦然懂得,父亲,作为一个中国老式农民,他对日子,是从骨子里怀着敬重之心的,以至与日子贴近的那些草木、农具、牲畜,也同样敬重。年是他表达敬重的一个神圣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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