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身患恶性肿瘤晚期后,78岁的陈有强决定放弃一切放化疗方案,回老家诸暨度过最后的时光。他的儿子,浙江医科大学一附院毒理专家、医学博士陈作兵支持了自己父亲的选择。
3月22日,最后的时刻来临,陈作兵交代母亲,万一父亲出现昏迷或者心脏停搏,也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让他安静地离开人世。
这,是一个医生对自己父亲临终治疗方案的抉择。
2011年4月,78岁的陈有强被诊断出患有腹膜恶性间皮瘤,且已经是晚期,全身转移。在浙医一院治疗期间,陈作兵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汇集到医院来,轮流送饭、守夜,伺候老人。
在普外科,很容易看到那些肿瘤晚期的病人,头比细弱的身体大许多,有的只是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看上去无声无息。眼见许多恶性肿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陈有强找到医生说:“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着儿女这样奔波劳累,也不愿意自己变成别人那个样子。你们让我安乐死吧。如果你们不能这样,我自己想跳楼。”
父亲的主治大夫高大夫是陈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实相告。陈作兵得知后,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活着的时候你要坚强,但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你那么痛苦——最后一定让你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走。”
其实陈父有公费医疗,儿女的经济条件都还不错,放化疗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陈作兵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由父亲自己决定。
父亲问,化放疗后可以延长多少时间,陈作兵说不一定,效果好也许几个月。父亲又问多少钱,对人体有什么不好,陈作兵答,全部公费,副作用是脱发、无力、胃口不好等。父亲说,让我想想,明天上午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母亲打电话给陈作兵,说父亲已经决定了,要回老家。
从杭州出发,沿着富春江,开车回去平时要走两个多小时,2011年7月,把父亲和母亲送回村子,陈作兵开了近五个小时,他和父母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
富春江两岸景色秀美,绿意葱茏,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车开开停停,父亲平素沉默寡言,车停下来,他就在风景处站一会儿,说些闲话。父亲曾无意间说起,马剑镇的面条很好吃,车开到镇上时,陈作兵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儿吃碗面吧。陈作兵吃了年少时喜欢的猪肝面,母亲照例是青菜面,父亲点了大排面,只吃了一半——他把大排留给了母亲。
回到村子,也少有人知道父亲的病情。陈作兵安排亲戚谁也不要多说什么,“让父亲安静从容地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
母亲陪伴着父亲。父亲不再吃药,不再打针,只吃些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严格说都是中医禁忌的东西,猪肉,鱼肉,牛肉,鸡肉……爸爸喜欢吃肉,就让他吃好了。”陈作兵给母亲交代,母亲便每天换着花样给父亲做,“爸爸吃得很开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像晚期肿瘤病人那样变得很瘦。”
整个冬季,父亲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前面是村子的操场,目光所及是远处的前山和后山,满山的毛竹挺拔秀丽。村里的人得知老人病了,每个路过的人总要和他说几句话,这些孩童时就曾和父亲在一起的人,父亲在最后的半年里,几乎都见到了。
母亲告诉陈作兵,在石凳上坐累了,父亲就回家给老朋友打几个电话,还有那些曾经一起在汽车站工作的老同事。陈作兵记得,一生随和的父亲几乎从未和人红过脸,除了和一位同事——但在最后的日子,父亲给这位同事打电话聊天,两个人和解了。
除了2011年9月~12月在国外进修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末,陈作兵都开车带妻子和女儿回村里陪伴父亲。顺着老屋走五六分钟,是一段山坡。白色的金银花沿路开着,金黄色的小桔梗花和艳红色的野草莓参差其间,毛竹嫩黄的笋尖常出其不意地钻出来,山坡旁边就是几家人合用的菜地,山上的溪水慢慢流淌下来,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流进菜园里。
那时候,父亲还可以独自种地。他像对儿子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看这水,一点一滴流到小溪里,流到金沙河里,再到富春江、钱塘江,最后汇入东海,无声无息,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啊!”这些话,陈作兵都记得。
父亲先是自己种菜,慢慢地,要拄着拐棍去,坐在地头看母亲干了。陈作兵回家的时候,父亲在菜地里说:“现在种下去的菜,我怕是吃不到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的。”那时候还是2011年的夏天。再后来,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了,母亲就每天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每天说哪些话,吃什么东西。
2012年春节,是陈家最为热闹的一个春节。陈家人全部汇聚到诸暨市陈作兵的哥哥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父亲给每个孙子孙女都发了红包,原本每年只是50元,这一年,红包都变成了200元,老人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发红包了。陈家吃了年夜饭,拍了许多张全家福,父亲在拍照的时候,始终笑着。
过完春节,大年初一,父亲就因病重住进了诸暨市人民医院。按照父亲的意愿和陈作兵的建议,治疗只是普通的补液,对症治疗,缓解疼痛。
住院后,父亲很少说话,不进食了。母亲给陈作兵的电话里说的就是父亲今天是否开心,是否笑了,或者右手能动了等。后来为了节约电话费,不打扰儿子工作,母亲学会了发短信。
父亲说,他也许出不了院了,这是他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他的骨灰必须拿回农村,埋在奶奶旁边,下辈子有可能还是做奶奶的儿子。儿女长大了,没有牵挂,务必要对母亲好些等。末了,父亲突然指指走廊里匆匆走过的小护士说,看看,经常给我擦背、打针,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父母的心头肉,不简单啊。父亲说,有可能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她们啊,陪了我生命的许多最后时光哦。
趁母亲打开水之际,父亲给陈作兵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孩子们要好好照顾她,如果她以后也得了重病,不要让她太痛苦。陈作兵说我会的,爸爸你放心吧。
这就是父亲与陈作兵最后的告别。
一周后,2012年3月22日凌晨三点左右,母亲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病危,陷入昏迷,医生问要不要抢救——这样的程序,陈作兵自己也做过许多次,心脏按压起搏(因为晚期肿瘤病人十分虚弱,很容易压断肋骨),切开气管,插进直径超过三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机,24小时补液,包括盐水、营养液、消炎药、镇痛药、镇静剂,即使是用最新的抗肿瘤药物,一针剂几千元,也不过是延长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生命。
电话里,陈作兵告诉母亲,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了,不要打扰他,让他安静地离开吧。三个多小时后,当陈作兵从杭州赶到诸暨市人民医院,父亲已经平静地走了。
父亲终究没有吃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母亲将他生前种下的苋菜做成梅干菜,还把南瓜子取出来晒干。这些食物陈作兵现在还没有吃完。陈作兵说,如果父亲一直在医院里,现在肯定还活着,身上插着七八根管子,一天天消瘦下去,脱发,腹胀,“一定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和他的亲人朋友一一告别,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聊天、种菜——几乎每样想做的事他都做了”。
4月底,陈作兵带着母亲去西安旅游散心。在兵马俑前,母亲拿出父亲的身份证和一顶帽子,对着兵马俑喃喃自语。陈作兵悄悄过去一看,母亲说:“老头子,你不是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吗,你不是没有到过西安吗?你现在好好看看,坐飞机的感觉怎么样啊?”
这时候,陈作兵才知道,父亲原来一直都在,母亲一直背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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