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消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有地方特色,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被别国所注意。
写小说,说到底,就是写人物。小说艺术的精华就是发明人物的艺术。
勇者举刀向强者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有处所特点,倒轻易成为世界的。即为被别国所留神。
写小说,说到底,就是写人物。小说艺术的精髓就是创造人物的艺术。
勇者举刀向强人
我理解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原因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读书无爱好,就不能尽其多,不先泛览群书,则会莫衷一是或失之偏好。广然后深,博而后专。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蹂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拓出来的。
一要生存,二要饥寒,三要发展,有敢来妨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对抗他,扑灭他!
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盯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躁了。
伟大的成就和辛苦的劳动是成正比例的,有一分劳动就有一分播种,与日俱增,从少到多,奇观就自此创造出来。
生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糟蹋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挥霍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残。
做人处世的法子,恐怕要自己推敲,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即使是天才,生下来的第一声哭泣也毫不会是一首好诗。
"不耻最后"。即使慢,驶而不息。纵令落伍,纵令失败,但必定可以到达他所向目的。
有真意,去掩饰,少造作,勿卖弄。
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烦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艰苦。
轻敌,最容易失败。
咀嚼一己小小的悲欢,并视之为大世界。
情感正烈的时候,容易封杀美。
自己考虑,自己作主。
横眉冷对千夫指,昂首甘为孺子牛。
不满意是向上的年轮。
时间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是有的。
月缺花残,潸然泪下。
我确实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
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脑到
要极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绝不惋惜。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这就像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以无赖的手段对付无赖,以流氓的手段对付流氓。
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亮。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勇敢地谈话,英勇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弊,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
社会上崇拜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却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识或事业
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转动的。
以恶棍的手段应付无赖,以流氓的手段凑合流氓。
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
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知识或事业
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
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脑到
要尽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
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改革自己,总比制止别人来得难。
在前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反叛,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越到后来,这步队也就越成为纯洁、精锐的队伍了。
单是说不行,要紧的是做。
宏大的建造,总是由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零星事,就是为此。
空口说之类,是谈未几,也谈不出什麽来的,它始终被事实的镜子照出本相,拖出尾巴而去。
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弊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师或医生。但做人处事的方法,却恐怕要自己考虑,许多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不知足是向上的车轮。
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危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奉承惊叹时,必须死掉,或者缄默,或者不在眼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不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动,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感慨。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巨大与微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应用的后果的大小而言。
先觉的人,从来总被阴险的君子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斥倾陷流放杀害。中国人分外凶。
孤单的精力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役,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消亡。到这样,他们这才安心了。
空虚安静
四处是宽大的空虚,还有死的沉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面前的黑暗,我似乎逐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失望的挣扎的声音。
真话须有勇气
我在苦恼中经常想,说实在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如果没有这勇气,而偷安于虚假,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活路的人。
快步走着
我快步走着,恍如要从一种沉重的货色中冲出,然而不可能。耳朵中有什麽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模糊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搀杂着恼怒和悲痛。
解剖自己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已
空虚和充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启齿,同时感到空虚。
显微镜
不错,比起高大的地理台来,“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讨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明的学者,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已,却是一种“严正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
野史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唆使着未来的运气,只因为涂饰太厚,空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内情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用太摆史官的架子。
采花
只看一个人的着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长处。必需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干酿出蜜来,假使叮在一处,所得就十分有限、单调了。
真的声音
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激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根于爱
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却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创作总根于爱。
瞒和骗
┅┅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已不认为。
蠢才与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原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成长的民众发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拿来主义
┅┅我们要应用脑髓,放出目光,自已来拿!
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应用,或寄存,或覆灭。┅┅然而首先要这人冷静,英勇,有分辨,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发表真话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大胆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已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
濒临孩子
凡一个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靠近,便会踏进久经忘却了的孩子世界边境去,想到月亮怎麽会随着人走,星星究竟是怎麽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世界里,是好像鱼之在水,游泳自若,忘其所以的,成人却有如人的凫水一样,虽然也觉到水的柔滑和清凉,不过总不免吃力,难堪,非上陆不可。
制造机器
现在的所谓教导,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作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式罢了。要恰到好处,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喜欢??淳烤箍捎姓庋?氖焙颉N乙尚慕?吹幕平鹗澜缋铮?不嵊薪?淹酱λ佬蹋??蠹疑幸晕?腔平鹗澜绲氖拢?浯蟛「?驮谌嗣歉鞲鞑煌??荒芟裼“媸樗频拿勘疽宦伞�
希望
我想到愿望,突然惧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笑他,认为他老是崇敬偶像,什麽时候都不忘记,当初我所谓生机,不也是我自已手制的偶像麽?只是他的欲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摆脱凉气
┅┅愿中国青年都解脱寒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强不息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个别,也可以在黑私下发一点光,不必等待炬火。
“坚信”很少
中国人自然有科学,也有“信”,但似乎很少“深信”。我们先前最尊天子,但一面想摆弄他,也尊後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烧纸钱作贿赂,信服英雄,却不肯为他作牺牲。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兵士,来日信丁。
骑墙
夫近乎“持中”的立场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无主张,不盲从,不附势,或者别有奇特的看法;但境遇是很危险的,┅┅。後者则是“骑墙”,或是极巧妙的“随风倒”了,然而在中国最得法,所以中国人的“持中”大概是这个。
调换
┅┅我以为信运命的中国人而又信任运命可以转移,却是值得乐观的。不过现在为止。是在用迷信来转移别的迷信,所以归根结蒂,并无不同,以後倘能用合法的情理和实施----迷信来替代了这迷信,那麽,定命论的思想,也就和中国人分开了。
染缸
中国大概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玄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麽新东西去,都变成黝黑。可是除了再主意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悼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面对于“现在”这一个标题,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
鞭子
我憎恨那些拿了鞭子,专门鞭扑别人的人们。
痛苦
造化生人,已经异常奇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精神上的疼痛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苦楚。
万劫不复之奴才
┅┅自已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已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时间即生命
时间就是生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
清水
一道浊流,诚然不如一杯净水的清洁而澄明,但蒸溜了污流的一局部,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
悲剧与笑剧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灭绝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延永生命
节俭时光,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即是延伸了人的性命。
爱之附丽
人生的第一要义便是生活,人必老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虽有擅长裸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到这么扼要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含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
我想,恋爱胜利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时候,革命家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烈,甚而至于欢喜鼓励。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
我先前的袭击社会,其实也是无聊的。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已死无葬身之所了。……我之得以偷生者,因为他们大多数不识字,不知道,并且我的话也无效率,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则,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民众的处分之心,并不下于学者和军阀。近来我悟到凡带一点改革性的主意,倘于社会无涉,才可以作为“废话”而存留,万一奏效,倡导者即大概不免刻苦或杀身之祸。古今中外,其揆[〔揆(kui)〕准则,道理。]一也。
这是明亡后的事情。
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说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高傲,被人尊重的,是大骂汉奸的逸民。后来自己寿终林下,儿子已不妨应试去了,而且各有一个好父亲。至于默默抗战的义士,却很少能有一个遗孤。
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着实只有“散胙[〔散胙(zuo)〕旧时祭奠以后,披发祭祀所用的肉。胙,古代祭祀时所供的肉。]”这一件事了。
就义为干部祈福,祀了神道之后,人民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大方,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幽默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高兴,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好处,也不过如斯。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
对这样的大众不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
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刺激的结果)……
倘若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故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语见《世说新语.简傲》,是三国时魏文学家嵇康对来访的钟会表现简慢的话。]”,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巨人等等之名之被尊视或唾弃,大抵总只是做唾沫的替换品罢了。
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期的)的大众,实在还不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有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
人类是欢乐看看戏的,文学家自己来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的。
……当时大概有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没有什么看法,若干人当作酒后茶余的谈助的罢。接着便将被人们忘却。久受压抑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亏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里的。
对于中国一部门人们的面貌,我也逐步感到一种不满,就是他们每看见不常见的事件或富丽的女人,听到有些醉心的说话的时候,下巴总要缓缓挂下,将嘴张了开来。这真实 未审不大美观;俨然精神上缺乏着一样什么机件。
关于奴隶和奴才
……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恰是他自己。这样做作都循分的去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俭,背着苦恼的命运,和天然斗争着,拼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非常拥挤。诚实的照着章程规行矩步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慧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起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受着所有,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绝望也会徐徐的侵蚀仁慈的人心,至少,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现了撞。
这是明知道你太辛劳了,想从地上站起来,所以在你的背地猛然的叫一声:撞罢。一个个发麻腿还在抖着,就撞过去。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使劲,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就是五十万元大洋,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本来是伏在地上的,他仍然可以爬。
爬得上的机会越少,违心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就每天替你们制造撞的机遇,叫你们化些小成本,而豫约着你们求名求利的仙人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机会,虽然比爬得上的还要少得多,而大家都乐意来尝尝的。这样,爬了来撞,撞不着再爬……鞠躬尽瘁,逝世而后已。
初看见血,心里是不舒畅的,不过久住在杀人的名胜之区,则即使见了挂着的头颅,也不怎么惊讶。这就是因为可以习惯的缘故。由此看来,人们……要从自由人变成奴隶,怕也未必怎么烦难罢。无论什么,都会惯起来的。
在北京常看见各样好地名……字面固然改了,涵义还仍旧。这很使我扫兴;否则,我将宣传改奴隶二字为“弩理”,或是“努礼”,使大家能够永远释怀瞌睡,不必再愁什么了。
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虽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你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褴褛,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在效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咎由自取”。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知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警惕,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论断:“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平心静气,被别人打了,就无比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未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清除。
然而自己明晓得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用意”摆脱甚至履行挣脱的,即便临时失败,仍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外是单单的奴隶。假如从奴隶生涯中寻出“美”来,惊叹,抚摸,沉醉,那可几乎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本人跟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者的背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孙皓(242—283)〕三国时吴国的最后一个皇帝。据史书记录,他在位时骄横暴戾,降晋后却甘受戏弄。]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宋徽宗[(宋徽宗(1082—1135)〕即赵佶,北宋皇帝。在位时横暴凶残,穷奢极欲;为金兵所俘后,虽备受凌辱,仍一直向金主称臣。]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忍辱含垢。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理所当然,无可摇动的。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说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好笑。
就是为了一点点赏赐,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普遍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力,这是堕民以外的自在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国民性批评
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或许人生事实底缺点,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乐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产生“怎么补救这毛病”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沉闷,要改进,事件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爱好麻烦和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所以但凡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聚;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切实是对于公民性底问题。
然而由本身的抵触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露出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美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毋庸我们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
我们中国的很多人,……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繁重起来的时候大略在清朝。……“十”字形的病菌,仿佛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近义词,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发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好像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
“你自以为是‘人’,我却以为非也。我是畜类,现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类的爹爹,当然也就是畜类了。”
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是原来没有的呢,还是现在已经排除。如果是后来打消的,那么,是匆匆净尽而只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慢慢成了驯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散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自身并无利益。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牲畜性=某一种人
中国,自从杀掉蚩尤当前,乐不可支的自以为制服异族的时候也不少了,不知道是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寻出一篇这样为弱民族主张正义的文章来。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愿望。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愉快,拿“残暴”做娱乐,拿“别人的苦”做赏玩,很慰安。
爱国之士又说,中国人是爱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爱和平,何以海内连年打仗?或者这话应该修改:中国人对本国人是爱和平的。
咱们细心查察自己,不再说诳的时候应当到来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了看见盼望的萌芽的时候。
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诩爱和平更其羞辱。
中国开一个活动会,却每每由于决赛而至于打架;日子早从前了,两面还冤仇着。在社会上,也大抵无真个相互敌视,什么南北,什么省道府县,弄得无可开交,个个满脸苦相。我因而对于中国人爱和平这句话,很有些猜忌,很感到可怕。
我们中国人总喜欢说自己爱和平,但其实,是爱斗争的,爱看别的东西斗争,也爱看自己们斗争。
……西班牙是人和牛斗,我们是使牛和牛斗。
任他们斗争着,自己不与斗,只是看。
军阀们只管自己斗争着,人民不与闻,只是看。
然而军阀们也不是自己亲自在奋斗,是使士兵们相斗争……
然而国民一任他们玩花招,只是看。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明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良的起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一切新思惟,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分!多荣幸!
“合群的自卑”,“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化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殊能力,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抬得很高,夸奖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打,他们也不必自去挑战……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的举措,看似激烈,其实却很卑怯。……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可怜!
中国人岂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造;先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道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淡泊;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诡计和手腕。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天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纭作鸟兽散”了。如果偶有多少个不肯退转,因此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持之以恒”的人们也一样。
所以中国一贯就少有失败的好汉,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独身激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凑集,见败兆则纷纷流亡。
无破坏即无建设,大抵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打扫,是大呼猛进,……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民众的唾沫淹死。
我们一翻历史,怕不免要有挥汗如雨的时候罢。外寇来了,暂一震动,终于请他作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内寇来了,也暂一震撼,终于请他做主子,或者别拜一个主子,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
凡这一种寇盗式的损坏,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挪动,能够完整的即很未几。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铲除者的志在清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抢夺或单是破坏,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全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创伤自然极大,而倒败之后,却难于知道加害的毕竟是谁。……
这是一种奴才式的破坏,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我们要改革的破坏者,因为他心坎有幻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辨;应该留意自己陷入后两种。这差别并不烦难,只要观人,省己,凡言动中,思维中,会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廉价的朕兆者是奴才,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赫然难看的旗子。
(张献忠)开初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败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他明显的觉得,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损坏别人的东西了……
自己是完了,但要这样的达到一同灭亡的末路。我们对于别人的或公共的东西,不是也不很爱护的么?
所以张献忠的举动,一看虽然好像怪僻,其实是极平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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