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大概是中国男人受到的第一性别教育。可近读《论语》发现孔子曾有流泪,而且不止一次,还当着众弟子的面,以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被记入典籍。这多少让人感到意外。一个其智若圣的男人缘何流泪?
《论语》有两处记述了孔子的哭泣,其中一次是为丧主。“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临丧哀,不甘。日哭,则不歌。”孔子早年曾治丧礼,他主持的丧礼应该很多。可如何一遇丧主在旁便食不甘味并哀伤哭泣?这也太没有职业水准了。即使“丧,与其易也,宁戚”。那也应该是丧主悲戚,何至专业主持“哀”而“日哭”?
那一定是触碰到了孔子的痛。
史上有一哭丝毫不逊孔子。“舜往於田,号泣於?天。”舜为天子曾跑到野外对着苍天放声哭泣,这又为何?孟子解其故,“怨慕也”。3岁丧父的孟子将心比心很容易就读懂了圣人的号泣。原来皆为“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舜,“五十而慕者”,是天下首孝。同理孔子“终身慕父母”亦当是大孝。3岁丧父,17岁丧母的孔子心中一定贮藏着潮水般不停涌动的追慕之情,尽管他魁梧高大且有“岁寒松柏”的刚毅坚强。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凭借《蓼莪》的失枯之痛我们不难体会孔子的“哀”“哭”。每有丧主在旁孔子的思亲之绪便会砰然而至。那一日孔子食不能饱腹,味不能甘甜,一个酷爱音乐的人一整天都不再歌唱。那一日,他像从一条悲伤的河中走出,整日滴着思亲的泪水。这让两千多年后的我唏嘘不已。孔子“遇”丧则哀,悲则便哭,这不是仅有“丧事不敢不勉”的职业态度可以做到,也非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能够圈点。一定是将每一个生命都浸润在他博大的胸怀中了。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爱自己的父母是最重要的。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爱的人又如何去爱他人。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普世道理从流着思亲泪水的孔子口中说出时,我们真切感觉到他推己及人的真诚笃实。也才深刻领会“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话语中的恳切期待。有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理想宣言的孔子告诉人们,君子知天命,仁者要“爱人”。孔子的哲学从来都不空洞和抽象。所以哭泣是“仁”的事,不哭定是“不仁”的事了。我想刘邦断不会哭的。项羽声言要拿他的爹熬肉汤,他居然戏称可以分一杯羹。杨广也不会哭,否则不会弑父杀兄。在他们心里,亲情大不过一国之利。而一旦眼里只有利哪里还会有泪。一个没有了眼泪的人又怎能是一个真正的人。
《孔子家语》和《左传》都记载了孔子的又一次哭泣。子产卒,孔子闻之泣:“古之遗爱也!”子产,孔子闻其名未谋其面的郑国宰相,一个执意改革的政治家。他离世的那一年孔子30岁。30岁的孔子可还没有接受南宫敬叔两兄弟随其学礼,授徒讲学的伟大生涯还没有开启。30岁的孔子也还没有适周拜会老子,虽鲁人皆知“鄹人之子知礼”,可问礼的计划已在酝酿。30岁的孔子尽管有了“委隶”“乘田”的历练,但还没有机会向齐景公说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治世名言,虽然他的仁道思想学说已经确立。30岁的孔子饱足了精神,蓄势待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勉励君子的同时,孔子也勉励自己。一切都正在起步的孔子多么希望有更多的力量彼此呼应,结伴而行,共同挽救礼崩乐坏的世道。郑国子产、齐国晏子在孔子看来都是施行仁道的种子选手。尽管子产铸刑鼎,孔子观点与之相左。“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有耻且格。”孔子以为刑与法管得了身管不了心,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而“礼”可以明德,德可以明心,心明了身自然可以正。孔子一身的事业尽在修身。但修身不是目的,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孔子真正想要的。孔子与子产的目的一致。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故子产“宽猛相济”,显效郑国,孔子便称美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认为子产不论修己还是治人都称得上敦伦笃行。子产古道遗风,像一面镜子,折射上古风景;又像是一颗火种,给人以希望。可这面镜子碎了,这颗火种熄了。“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子产死后,“国人哀亡”。孔子则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寂,以致不免“出涕”。这一次孔子的泪水与私情无关,而只关乎理想,关乎仁道了。
《论语》还记载了孔子晚年的一次哭泣,为颜回。颜回早死,69岁的孔子动真格地大哭了一场。泪肆无忌惮地流,以至一旁的人见了不知所措,“子恸矣”。孔子泪眼迷蒙地问:“我伤心了吗?我哀伤到了极点,不自觉就哭成了这样,我不为这个人伤心还能为谁伤心呢?”颜回的死像是在孔子的心上扎了一把尖刀。“吾道之穷欤。”他仰天长叹:“噫!天丧予!天丧予!”那一刻,已是风烛残年的孔子一定感到阵阵眩晕,如濒死般窒息。
颜回的死,对于孔子不啻于是又一次的丧子之痛。68岁时孔子唯一的儿子孔鲤死,《论语》并没有记载他的悲伤,只记载了孔鲤之丧有棺而无椁。仅隔两年,那个13岁入师门,“于吾言无所不说”又“视予如父”的颜回先他而去,垂垂老矣的孔子着实不能自已。颜回就像他的一个影子,“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颜回“闻一知十”,孔子喜爱不禁,对子贡说:“弗如,我与汝弗如也。”全不顾子贡是否能承受得起。颜回又是那么不可或缺,“自吾有回,门人益亲”。令孔子“不亦乐乎”。周游列国时,不论是在陈绝粮,还是于蔡被困,颜回都陪伴在他的左右。在匡地颜回曾与大家走散,孔子心急如焚,对追上大伙的颜回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颜回竟像膝前尽孝的孩儿一般回答说:“子在,回何敢死?”一句话说得孔子心里暖洋洋的。可语声盈耳,晚生已逝。暮年的孔子再一次感到四顾茫茫的孤独和寂寞,还有突然袭来的绝望、悲伤,泪水又怎能不肆意流淌。
当然,孔子之“恸”不独这感人的师生情。有复圣之称的颜回仰慕夫子,追随夫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几近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孔子赞赏:“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最重要的是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在孔子的眼里颜回最接近理想人格,“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于是孔子向颜回讲述了自己最重要的思想观点,“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等于是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了颜回。孔子预想着自己百年之后颜回掌门可以继续未竟的追求。颜回成了孔子人生的最后安慰。可颜回骤然离去,这让孔子猝不及,又是多么残酷的打击。“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今也则无。”心力劳瘁的孔子无法抑制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也无需抑制无需掩饰,泪水尽管奔泻。让两千多年后的我们顺着这泪水的痕迹就读懂了孔子,而不只是把他当作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
颜回走后不久这位至圣先师也走了,仅仅过去了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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