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阳光
(洛阳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 471022 河南 洛阳)
内容提要:墓志资料对于中古时期入华粟特人的研究至关重要。文章对2000年来洛阳新出土的数方粟特人墓志进行了考证,几方墓志虽然字数不多,但从多个角度展示了入华粟特人后裔在汉地的政治、宗教、婚姻生活,以此反映他们与唐代社会的融合。
中古时期的洛阳由于其在政治、经济上的重要地位,一直是当时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重镇,因而这里也聚集了大量外来移民。自上个世纪以来,洛阳周边的邙山、万安山、龙门山出土了大量这一时期从中亚粟特地区来到中原的粟特人及其后裔的墓志。根据笔者统计,截至2000年,见于刊布的洛阳粟特人墓志已经达到38方。[①]这些墓志对于我们研究隋唐时期中原地区的民族融合以及洛阳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对此,一些学者相继撰写文章进行了研究。[②]地不爱宝,近几年来,洛阳又出土了数方唐代粟特人墓志,这几方墓志确切的说都是粟特移民后裔,虽然字数不多,乍看并不起眼,但关涉中古时期入华粟特人在政治方面的作用以及婚姻、汉化等问题,为研究洛阳的粟特人提供了新的资料。在此作者不惴浅陋,对新刊布的几方墓志作出考释,庶几引起学界的注意,促进汉地粟特人问题的深入研究。
大唐故云麾将军特进康城郡史氏墓志铭并序
夫苍苍者天,??者地。天地草昧,肇建风轮。虽广,屡攀折以淹留。亭省虽繁,恩已施乎斯代。爰周星?彩,汉日流祥。讫于今,圣朝泽被无垠,控玄机于朗月。公朱紫分耀,貂蝉合彩。含和体素,凤吹蜀云。忠佐王道,绾和国风。经略雄图,仁风逐扇。心泣柱轮,声震家族。穹苍不惠,降此□凶。巡南滇以遐逝,指西域以长驱。公康城郡人也。曾讳、祖讳、父讳任洪州别驾,皆以孤廉清风,家不坠乎良基。公属朱?作乱,立志节,遂封为定难功臣。干戈戢翼,狂寇神倾。公讳然,文武官左金吾卫大将军员外兼试太常卿,封建康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属炎灵逍丧,乡党有怀沙之痛。终于洛都,嗣子蒙哀毁形,?朝泣露珠,孤女等哭杳杳而云愁,胡平生恩谁?元和六年辛卯岁十月廿四日运灵车迁城南十有八里龙禹之地,建于坟所。怨怀陵谷之难,镂铭终天。铭曰:
出混陵兮王秀,累代雄略兮裾簪,烈土鹰杨兮□塞,定难功臣兮背鱼,流金铄石兮镌铭,终天饮泪兮吞声。
此方墓志拓片最早见于赵君平编《邙洛碑志三百种》中,应是洛阳近年来新出土的流散民间的唐墓志。[③] 墓志铭中对史氏的记载没有明确显示出其粟特背景,但墓志指出史然为“康城郡人”,其封爵为建康郡开国公。从行文上看,康城郡应该就是建康郡,唐代无建康郡,这里应该是沿用地名古称。只是这里的建康郡并非江南古都建康,而是指十六国前凉张骏在河西地区设置的建康郡,具体位置在甘州西二百里处。河西建康本来就是史姓粟特人迁居的重要城市,在宁夏固原南郊隋唐墓地出土的《史索岩墓志》、《史道德墓志》都记载其原籍是建康飞桥,可见这里是中古时期粟特人,尤其是史姓粟特人的聚居区。[④]
史然先辈的情况在墓志中记载非常简略,名讳都没有提到,仅提及其父曾经担任过洪州别驾,别驾是唐代地方上佐官,品高俸厚,但没有实权。这说明这个家族进入汉地已经有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因而墓志中一笔带过。根据墓志的记载,史然在唐代是一名军人。唐代入华粟特人,尤其是与北方突厥有联系的一部分粟特人,许多精通武艺,具有尚武的风气,因此许多归顺唐朝后担任武职,或为侍卫宫禁,或为府兵征战四方。[⑤] 史然由于参加了唐德宗建中年间平定朱?之乱的军事行动,因军功被封为“奉天定难功臣”。根据《旧唐书》卷十二《德宗纪上》的记载,兴元元年德宗在朱?之乱平定后,将扈从自己到奉天并参加平乱收复长安的士兵都赐予“奉天定难功臣”的称号,并给予优待,“身有过犯,减罪三等,子孙过犯,减罪二等。”[⑥]史然也因为参与此行动而获此荣誉。因此,史然是一位在唐朝效力并经历了唐德宗时期奉天之难的粟特军人。
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由于参与唐朝平乱而获得此荣誉的粟特军人并不在少数。如《安玄朗墓志铭》就记载其曾祖安 就是奉天定难功臣、华州镇国军同关镇防御使。[⑦]《何文哲墓志铭》记载其夫人康氏则是奉天定难功臣、试光禄卿康普金之女。[⑧] 另外,在平乱中立下功勋的还有具有粟特安国背景的名将李元谅。[⑨]还有反对李怀光反叛而遭到杀害的朔方军粟特将领石演芬。[⑩]这反映出这场中唐的政治变乱中入华粟特人的立场和作用。
根据墓志记载:史然的封爵是建康郡开国公,按照唐代“凡所封邑,必取得姓之地”的原则[11],史然出自河西建康,故有此封爵。同时由于从驾有功,史然被授予左金吾卫大将军员外兼试太常卿,封建康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员外官与试官都是唐代安置冗员的手段,不同于正员。而食邑二千户也只是没有实惠的虚封,这些应该是德宗平乱之后用来赏赐有功将士过于泛滥的结果。之后,史然居住在洛阳并在这里去世,元和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葬于洛阳城南龙门附近。唐代的龙门地区由于优美的风景与浓厚的佛教风气而成为这一时期重要的丧葬区。安菩、史诺匹延等粟特人就埋葬在这里。[12]
大唐故左监门校尉上柱国康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远,字迁迪,其先卫康叔之门华。风俗通之叙述,祖宗累美,子胄光扬。君稽古文儒,英威武略。有去病漂姚之号,超伯宗戊巳之名。直以?静三边,东西百战。?迹式遁于严卫,宏功载锡于元勋。?典兵戈,几防阶闼。春秋六十有二,忽以长寿元年十二月八日,归殁于云阳县界之私第。呜呼,其生也命,其死也哀。空里载睹于飞?,床下旋闻于蚁斗。夫人陇西县太君曹氏,春秋七十有九。岂期缠疴不愈,救疗无征。几劳岐扁之功,匪免沉冥之酷。以神龙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于洛阳县毓财里之私第。则知魂销魄去,恨夜月之全空,泪竭珠亡,觉天星之半落。嗣子贞固,正议大夫、上柱国、行易州遂城县令。擗地号天,陟屺陟岵。毁瘠过礼,荼酷于人。扶杖孝毕于三年,贬药祸延于七尺。靡及安措,旋已沦亡。今此厥孙,葬于厥祖,即以开元九年岁次辛酉十月乙亥朔十一日乙酉,开?茔域,迁召魂骸。西□三秦,东还九洛。夜台悬镜,配鸾雀而同栖,宝匣埋镡,喜蛟龙而共穴。白楸一?,留盛德于千年,青松数行,记荒坟于万古。刻石不朽,乃作词云:
□秋忽败于芝兰,两宗并掩乎棺椁。魂柩西别于泾渭,卜兆东届于河洛。其一,高原接其熊耳,极野凿其龙盘。灵?送往而移易,薤挽悲咽兮辛酸,其二。唯地久兮天长,恐陵平兮谷徙。古之贤圣兮犹化,今日沉埋兮到此。泉下独守于冥冥,山上空存于垒垒。其三。
大唐故正议大夫易州遂城县令上柱国康公墓志铭并序
大矣哉!豫章挺生于七年,森直亭亭而拂汉。明珠无类者一寸,光彩荧荧以射人。惟君盛德,比之可逮。君讳固,字义感。春秋七十有二。考其门绪,则媲金社以传名;验其声华,则比玉人兮挺誉。出身献直以事主,效职尽节以图荣。谅知命有推迁,物皆代谢。以开元八年十月廿一日,寝疾终于魏州馆陶县之别业也。岂期天上书降,载召王君;人间友亡,空思管氏。精灵不驻,谅移南斗之星;告老非远,遽阅东溟之水。今飞?易睹,隙驷难留,何先荣而后悴,何生劳而死休。夫人赵氏,成州刺史之长女也。充国之贵族,元淑之家孙。闺范克彰,邕和早著。适人以礼,俯就于初笄之年;结偶有期,克展于乘龙之誉。春秋卅有七。去垂拱三年三月廿一日,终于西州之官舍。所恨掎桐半死,葛?全凋,魂魄远滞于莎车,旌?近随于柳驾。炎凉几变,背贯斗之关河;坟陇再营,得芒山之地势。即以开元九年岁次辛酉十月乙亥十一日乙酉,合葬于河南府河南县平乐乡之北原,礼也。固以琴瑟重谐,蛟龙再合。松埏窈窕,下彻于三泉;薤挽悲离,逆终于万古。山川溟兮牢落,天霭霭而云愁;草树飒兮摧残,风萧萧而月苦。有子融、简等,并哀缠七祀,痛冠三年。□不违於礼经,?乃恋乎天□。陈叔明之哭父,吐血崩心;王叔治之丧亲,邻人罢社。今既□刊翠琰,载记黄垆,昭晰克存,乃为铭曰:
天道兮运行,人灵兮契合。共埋?于鸾凤,配山阜兮重沓。苦大夜之昏昏,畏寒飚之飒飒。哀声兮怆?,烟露凝兮嗑吊。生者既并于川流,死者克齐於海纳。其一
以上两方墓志之所以并列是因为志主是父子关系,而且埋葬时间相同,且墓志文字皆为行书,书写风格相同,是一人所为。因而两方墓志应是洛阳邙山上一个家族墓地所出。
康远墓志现藏千唐志斋,据称出土于上个世纪90年代,为近年新的征集品。[13]墓志铭对于康远的家族背景表述为“其先卫康叔之门华”,远溯到西周时期卫国的创始人,周文王的儿子卫康叔。但这明显是出于入华粟特人的伪托,这一时期的粟特人为了尽快融入汉族社会,摆脱自己外来民族的色彩,都将自己的远祖上溯到商周时期。而学术界普遍认为:中古时期的康姓本身是中亚康国人及其后裔。
墓志对于康远的父祖没有记载,可见其家族并不显赫。墓志铭中“有去病漂姚之号,超伯宗戊巳之名”,用西汉霍去病和东汉耿恭的典故来暗示康远曾经担任武职并在西域征战。他长期担任军职,“?静三边,东西百战”,所以有上柱国的勋官。之后康远又曾到京城皇宫担任左监门校尉,这是从六品的武官,负责守卫宫门和检查出入,后因病回到云阳,长寿元年卒于私第并埋葬于关中,可见此家族最早居住在云阳。其妻为陇西县太君曹氏,从曹氏的封号来看其家族源出陇西,加上康远的背景,曹氏当为粟特曹国后裔,二人无疑是唐代粟特人之间的联姻。其妻曹氏则后来居住在洛阳毓财里,此坊位于漕渠北徽安门街东,这里距离洛阳北市不远。曹氏神龙三年卒于洛阳,根据墓志铭记载,夫妻二人死后一直没有合葬,之后其子康贞固也去世了,直到开元九年其孙才将康远的灵柩由关中迁往洛阳,这样夫妻二人终于合葬在洛阳邙山。
第二方康固墓志最早刊布在荣新江、张志清两先生主编的《从撒马尔干到长安》一书,乃是周绍良旧藏拓片,可见此墓志出土较早。据新近出版的《洛阳新获墓志续编》记载此志出土于洛阳白马寺镇吕庙,原石现藏洛阳文物二队。[14]此康固就是上述康远墓志中提到的康贞固,二人是父子关系。墓志记载康固曾在西州任职,之后在河北地区任易州遂城县令。其妻赵氏,为成州刺史赵某之女,赵某在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二八成州失收,可补入,时间大约在高宗和武后时期。康固曾在西州任职,西州即今天的吐鲁番,这里是当时外来移民汇聚之地,其中就有以粟特人为主体聚居的崇化乡,康固可能因为其粟特背景而担任地方官职。之后其妻赵氏在垂拱三年卒于西州官舍,而康固在开元八年十月卒于魏州馆陶县别业,可能他晚年居住在这里,终年72岁。荣新江指出隋唐时期魏州有粟特人居住,如《康郎墓志》记载其为魏州贵乡人。[15]康固与赵氏有子康融、康简二人,康固去世后其子将夫妻二人以及祖父母共同葬于洛阳邙山平乐原。
值得注意的是:两方墓志展示了入华粟特人在婚姻方面的历程,康远与曹氏是典型的粟特人通婚,而其子康固的妻子赵氏是成州刺史的长女,则是粟特人与汉族之间的通婚。因此这个入华粟特家族仅仅第二代就开始与汉族通婚,这也是汉地粟特人婚姻的必然道路。
大唐登仕郎康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老师,其先康国人也。以国为姓,燕齐赵魏之流;因官命族,司马司徒之号。况乎卅六国,枕白山之北隅;万四千里,当赤泉之东裔。金方辟境,乌弋控於龙沙;王胜临庭,槐江接于葱岭。曾祖宝,康国王之第九子也。周游击将军,以西诸国首领。祖和,周明威将军。父祗,隋鹰扬郎将。并簪裾奕叶,剑履光芒,来朝则长乐受封,谒帝则甘泉画像。康僧西入,高名动于晋京;康会南归,盛德倾于吴主。岂止?侯入仕,远标忠孝之奇,呼韩拜职,列在王公之上。君之生也,卓矣不群。心悬小月之珠,足逸大宛之骏。奇姿间起,桓温之谢猬毛;异相孤生,李广之推猿臂。风神廓落,器宇魁梧,邀剧孟于洛中,访季心于关右。金鞍宝马,去来三市之傍;绥颊高谈,出入五侯之第。何曾侈靡,不能逾一万之钱;刘毅雄豪,不能多百万之费。陆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孙丞相之招贤,方齐置驿。遽而高舂景晦,大壑舟迁,黄鸟之药无征,青龙之符罕验。春秋七十有四,以垂拱二年七月十八日,终于私第。夫人史氏,即呼论公之孙也。瑶池降精,碧树飞灵。郁彩云之影霭,腾宝月之轻明。燕支山上,自开红粉之楼;蒲陶苑中,还织青花之锦。早凋淑艳,呜呼哀哉!粤以垂拱三年岁次丁亥二月乙未朔十日,合葬于北邙山之平乐原,礼也。途宫既启,泉帐斯安。西?北寝之仪,两鹤双虹之化。生平已矣,今古悠哉。龙巾荒警?,龟旆行飞。楚挽凄而薤哥断,池台寂而宾旅稀。铭曰:
金方拓境,玉塞承家。远分熊岳,傍枕龙沙。兴邦蒲海,作帝莎车。王侯间起,衮冕联华。卓彼高人,禀兹英杰。驱弛金市,去来金穴。逸骑浮云,舞姬回雪。一悲珠碎,还同石折。原陵西趾,邙山北路。两鹤俱飞,双骖顾步。庄台落月,泉扃长暮。积厚地而犹存,攀昊穹而谁诉。
此墓志现藏洛阳市文物二队,出于孟津县朝阳镇南陈村西。[16]志文明确指出志主为粟特康国贵族后裔,康国是北朝隋唐时期粟特地区的强国,“名为强国,而西域诸国多归之”。[17]因此志文中记载“况乎卅六国,枕白山之北隅;万四千里,当赤泉之东裔。金方辟境,乌弋控於龙沙;王胜临庭,槐江接于葱岭。”前句用白山之北、赤泉东裔指康国的地理位置,白山即天山支脉,赤泉位于张掖东南,也暗指康国人的旧地。后句则是用汉代控制今阿富汗西部的乌弋等典故借指康国在粟特地区的强大,控制区域之广,以及在丝绸之路交通上的地位,龙沙指当时西域的重要通道白龙堆沙漠。
康老师的曾祖康宝是康国王第九子,在北周时期以西国首领的身份归附或者入质北周,被授予游击将军。之后其祖康和则被授予明威将军。从墓志记载来看:该家族进入北周时颇受重视。“来朝则长乐受封,谒帝则甘泉画像。康僧西入,高名动于晋京;康会南归,盛德倾于吴主。岂止?侯入仕,远标忠孝之奇,呼韩拜职,列在王公之上。”因而墓志用康僧会、金日?、呼韩邪单于的典故来形容该家族所受到的重视。我们注意到:这一时期有许多中亚粟特人来到这里,如近年来西安发现的史君墓志、安伽墓志,志主都是这一时期来到北周的粟特人。[18]进入隋朝,康老师之父康祗任鹰扬郎将,即统领地方军府的长官,正五品。
关于康老师的容貌和人品,墓志中用大量的典故来进行溢美。如形容他有桓温和李广的身形容貌;剧孟和季心一样的豪气。据墓志记载:康老师家境殷实,象两晋时期的何曾和刘毅一样一掷万金。因而其生活非常优裕,根据墓志的内容,“金鞍宝马,去来三市之傍;绥颊高谈,出入五侯之第。陆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孙丞相之招贤,方齐置驿。”康老师可能是一名经营贸易而家资万贯,结交王孙贵族的商人。之后墓志用陆贾和公孙弘的典故显示其出口不凡,颇得官员们的尊礼。因此康老师虽然没有入仕,只有一个表示资历的文散官登仕郎,属正九品下。但无官一身轻,其生活仍旧富足而洒脱。康老师在垂拱二年七月卒,年76岁,而其妻史氏先康老师去世,二人最终合葬于邙山著名的茔域平乐原。
有意思的是墓志铭中康老师的夫人史氏来自洛阳另一个粟特家族,即墓志所称的“呼论公”,这个家族的墓志洛阳多有出土。史氏的祖父是呼论公,这个呼论公指的是史?。《史?墓志》参《唐代墓志汇编》显庆108,墓志记载史?“诏授呼论县开国公,仍守新林府果毅,迁居洛阳之县”。[19] 除了康老师的妻子史氏之外,新安千唐志斋博物馆旧藏一方《史夫人墓志》,称其“祖□□,呼论县开国公,新林府果毅。”[20] 那么,此史氏是否可能是康老师先卒的夫人呢?根据《史夫人墓志》记载,其卒于显庆六年,卒年36岁。而根据《康老师墓志》的推算,史氏卒时康老师51岁,则二人年龄差距过大,因而二人为夫妻的可能性不大。因而,此史夫人极可能是史?的另一个孙女,她也嫁给了康姓粟特人。与史氏同为婚姻的这两个康姓粟特人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得而知,但这方墓志给我们揭示了唐代前期居住在洛阳的粟特人家族之间的婚姻状况。
大唐故安府君史夫人墓志铭并序
乡贡进士李暹撰
府君讳思温,夫人并洛阳人也。官婚尚远,绵历代数,但式遵古训而不坏俗焉。君德业高广,风猷众钦。孝友仁慈,淑善温克。博学聪惠,遇物多能。儒释二门,特加精意。隶篆得?鸾之妙,庄周自天性之奇。木秀于林,风高早折。去开元九载终殁,权殡于巩县。夫人史氏,少以知礼,四德备闲。孝养忠贞,孀居守节。卅余载鞠育偏孤。梦奠雨盈,?木斯坏。去天宝八载六月廿七日,终于陈留郡,寄瘗。孤子令璋,哀号贯裂,祠拜乖违,启卜两茔,同归一葬。以天宝十载岁次辛卯四月癸丑朔八日庚申,合?于洛阳县平阴乡城村之界,礼也。执哀过礼,君子□难。铭曰:
洛阳东陌,邙山北原。松林□□,宅兆新坟。昔为孤垅,今契蛟津。□泉扃兮日暮,悲狐兔以为邻。
此墓志1999年4月出土于河南孟津县平乐镇刘坡村,后被千唐志斋征集收藏。[21]志主安思温与妻史夫人无疑又是粟特安氏与史氏的联姻。从墓志中二人皆为洛阳人的记载来看,其先辈较早来到洛阳并入籍。安思温没有做过官,但已经具有较深的汉族传统文化修养,品行端良,墓志记载他“德业高广,风猷众钦。孝友仁慈,淑善温克。博学聪惠,遇物多能。”不仅如此,“儒释二门,特加精意。隶篆得?鸾之妙,庄周自天性之奇。”他还精通佛教与儒学,而且书法也很出色,擅长隶书与篆书,已经是一名汉化程度很高的粟特人后裔。如果不考虑他的粟特背景,安思温俨然就是一个品行出众、温文尔雅、多才多艺的士大夫形象。安思温开元九年卒于巩县,暂时安葬在那里。其妻史氏根据墓志记载也是一位谨守汉族礼教的妇女,而且在安思温去世后孀居三十年,可见其已经是深受汉族伦理文化影响的粟特女性。史氏天宝八年卒于陈留郡(汴州),权葬于陈留。唐代的汴州也居住着许多粟特人,因此这里直到唐末宋初还有粟特人所信仰的火祆教祆祠。直到天宝十年四月其子安令璋才将二人合葬于洛阳邙山平阴乡成村,这里唐代属洛阳县,也是当时重要的丧葬区。
此墓志对于安、史夫妻二人的粟特背景没有丝毫涉及,仅仅根据二人的姓氏以及婚姻关系才能确定二人的族源。此方墓志表明,唐代的许多粟特人的后裔历经数代之后,尽管还保持着相互通婚的习惯,但由于深受汉族文化的濡染,或许在外貌上他们还具有胡人的形貌特征,在文化上他们已经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墓志中安思温的佛教信仰也值得注意,因为中亚粟特地区的独特的地缘环境,原本来华粟特人信仰具有多元化的色彩,主要信仰火祆教、景教和摩尼教三夷教。而开放的唐朝对于外来移民的宗教信仰给与尊重,不加干涉,因而这些外来信仰在汉地得以在外来移民中存在。[22] 而作为中古时期的国际性都市,从目前的文献资料来看:洛阳的一些粟特人分别信仰火祆教、景教和摩尼教。如唐初洛阳的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还经常举行宗教活动。“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23]修善坊还有景教寺院,根据洛阳新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幢记》的记载,直到唐后期,洛阳大秦寺还有粟特景教僧人和信徒。[24]而唐后期,由于回鹘力量的逐渐壮大,粟特商人依靠回鹘的力量在洛阳也建立了摩尼教寺院。
与此同时,根据出土墓志资料的记载,许多居住在这里的粟特人也开始信仰已经中国化的佛教,而且数量不在少数。毕波曾在相关研究中从西安和洛阳出土粟特人墓志中检出6方信仰佛教的墓志资料,分析了入华粟特人的佛教信仰。[25]以下是笔者检出的洛阳墓志中的相关资料:
安静“镜浮生之遽促,植来果于福田,鉴大夜之遐长,祛往缘于欲界。深该六度,妙蕴四禅。”[26]
史夫人“至于崇遵释教,倾信首于法城。”[27]
安思节“心归妙业,结意芳缘,护法终身,持戒没齿。”[28]
康庭兰“暨于晚岁,耽思禅宗。勇施罄于珍财,慧解穷于法要。”[29]
康氏“耶殊美色,积成五百之因。童子虔心,长结一花之愿。” [30]
安公“转读大乘,夙夜匪懈”,其妻康夫人“薰修净行,究毗梨之奥旨;专精内典,披?路之幽宗。”[31]
洛阳粟特人对佛教的归依是和洛阳城市浓厚的佛教气氛有着密切的联系。自北魏以来,洛阳的佛教就非常兴盛。由于上层统治者的宠信与支持,佛教更是盛极一时,而洛阳的佛教信仰也是非常盛行。[32] 根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的记载,洛阳城有大量的佛教寺院,而城南的龙门地区自北魏后期以来就是佛教信仰的重要地区,分布着大量的佛教寺院。另外,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善男信女在这里开窟造像,展示自己对佛教的虔诚。这些构成了洛阳佛教信仰的广阔空间。
而安思温在这种大氛围下和其他粟特人一样也开始信仰佛教,体现出洛阳浓厚的佛教文化对外来民族的深远影响,这也是他们汉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以上新出土的几方唐代粟特人墓志都是中古时期迁居汉地的粟特人的后裔,他们中既有粟特贵族的后裔,也有中下级官吏和普通百姓。从内容上看,除了《康老师墓志》由于出身康国贵族,因而还标榜自己的民族背景之外,其余几方墓志都没有提到亡者的外来民族色彩,我们仅仅从墓志文字的点滴来钩沉其外来民族的背景,可见他们主观上已经将自己视作汉族社会的普通一员。他们或者参与唐朝的征战,或者出任地方官职,或者浸淫于汉文化而快意人生,他们已经融入到了汉族社会中来。新出土的几方墓志文字不多,身份各异,但从多个角度给我们展示了中古时期入华粟特人多姿多彩的汉地生活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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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是河南省社科规划项目“洛阳新出土唐代墓志整理与研究(2000-2006)”(2007BKG002)的前期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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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主要根据周绍良 赵超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②] 刘铭恕《洛阳出土的西域人墓志》,《洛阳??丝绸之路的起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卢兆荫《唐代洛阳与西域昭武诸国》,《洛阳考古四十年》科学出版社1994年;荣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国学研究》第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收入《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三联书店2001年。
[③] 赵君平编《邙洛碑志三百种》272-273页,中华书局2004年。
[④] 罗丰编《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文物出版社1996年。
[⑤] 参李鸿宾《论唐朝内外的胡人侍卫??从何文哲墓志铭谈起》,《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
[⑥] 《旧唐书》卷一二《德宗纪上》,340页。
[⑦]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乾符006,第1122页。
[⑧]《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大和020,第895页。
[⑨] 《旧唐书》卷144《李元谅传》。
[⑩] 《旧唐书》卷187下《忠义传下?石演芬传》。
[11] 李涪《刊误》卷下,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页,。
[12] 参朱亮 赵振华《安菩墓志考释》,《中原文物》1982年第3期;毛阳光《唐代两方史姓墓志考略》,《文博》2006年第1期。
[13] 吴钢《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第136-137页,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图版和录文见赵跟喜编《新中国出土墓志?千唐志斋卷》上册第103页,下册第78页,文物出版社2007年。
[14] 拓片图版参荣新江 张志清编《从撒马尔干到长安》一书141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录文参《全唐文补遗》第八辑,359页,三秦出版社2005年。又见乔栋等编《洛阳新获墓志续编》第107页,388-389页,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15] 《北朝隋唐粟特人的迁徙及其聚落》,《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101页,三联书店,2001年。
[16] 《全唐文补遗》第8辑,第294?295页,三秦出版社2005年。图版见《洛阳新获墓志续编》第54页。
[17]《隋书》卷八三《西域传》。
[18] 参孙福喜《西安史君墓粟特文汉文双语题铭汉文考释》,第19页,《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中华书局2005年。荣新江等《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
[19] 《唐代墓志汇编》显庆108,第297页。
[20] 《唐代墓志汇编》显庆169《大唐康氏史夫人墓志铭并序》,第335-336页。
[21]《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第221页。图版、录文见《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三:千唐志斋卷》上册第169页,下册124-125页。
[22] 毕波《信仰空间的万花筒??粟特人的东渐与宗教信仰的转换》,《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第49?56页。葛承雍《唐代长安一个粟特家庭的景教信仰》,《历史研究》2001年第3期。
[23] 刘? 张?《隋唐嘉话?朝野佥载》卷三,64-65页,中华书局1997年
[24] 罗?《洛阳新出土〈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及幢记〉石幢的几个问题》,《文物》2007年第6期。
[25] 毕波《信仰空间的万花筒??粟特人的东渐与宗教信仰的转换》,《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第52页。
[26]《唐代墓志汇编》显庆059《大唐故处士安君墓志铭并序》,第268页。
[27]《唐代墓志汇编》咸亨103《唐故夫人史氏墓志铭并序》第584页。
[28]《唐代墓志汇编》开元038《故岐州岐山府果毅安府君墓志》,第1180页。
[29]《唐代墓志汇编》开元517《大唐故右威卫翊府左郎将康公墓志铭并序》,第1511页。
[30]《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圣武003《大燕故康夫人墓志铭》,第667页。
[31]《大唐故处士安公康夫人墓志并序》,该墓志出土于洛阳,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筹建)藏志,胡戟先生提供。
[32] 参郭绍林《汉唐间洛阳佛教述略》,《文史知识》1994年第10期。
原载《考古与文物》200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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