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往往代表着一个人的尊严。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也是能力和实力的反映。弱国无外交,实力体现魅力,有魅力自然很风光,有面子。人都爱面子,只是强弱不同。面子在比较中容易被突显,比如先前风光,后来落拓,便觉得抬不起头来;地位相当的人,突然悬殊了,便添了尴尬;本不如自己的,反做了上司,就表现的讳莫如深。面子在熟识的人之间,所表现出的感情色彩尤为强烈,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南凉国的国王秃发乌孤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因为总和后凉国主吕光较劲,在狼狈到“因酒坠马伤胁”(《晋书》)的险境下,强忍着肋骨摔折的巨痛,迅速调整面部肌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表情,顾左右而言他,不无幽默的说,差点让吕光同志当成笑柄。好面子至此,有点无厘头的冷幽默,让人哭笑不得。
秃发乌孤,生年不详,死于公元399年。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南凉国的开创者。秃发,是姓氏,并非头上无发之意,它是鲜卑族的一个部落名称。鲜卑是五胡中部落分支最多的部族,匈奴分裂衰败后退出蒙古高原,鲜卑族便广布于此,繁衍颇盛。其中秃发部“自塞北迁于河西”(《魏书》),也就是现在黄河以西的甘肃、青海交汇处,安顿下来。秃发的姓氏来历很有意思,说其先祖“因寝产于被中,乃名秃发”(《魏书》),鲜卑语中“谓被为秃发”(《晋书》),意即盖被之意。也就是说睡觉时在被窝里生产了,便给孩子取名“秃发”,后来该部便以“秃发”为本族姓氏;还有一种说法,说秃发氏“其先与后魏同出”(《晋书》),后魏就是北魏,也就是拓跋魏。说秃发是拓跋氏的一个分支。“秃发”与“拓拔”谐音相近,说二者同宗也有一定道理。
秃发乌孤为什么会如此在乎吕光的看法呢?皆因二人曾有过一段渊源,其实说到底,还是面子惹的祸。吕光本是前秦的大将,和苻氏同属略阳氐人。苻坚统一北方后,让吕光征讨西域,吕光降焉耆、破龟兹,雄镇边陲,极大地扩张了前秦的西部版图。前秦破败后,吕光便以凉州为根据地,自称三河王,建立后凉割据政权。凉州的范围大致是今天的甘肃省大部,还包括内蒙和青海一部分,是中原与西域诸国的交通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情况一向复杂。并且在此地杂居的部族很多,要想做到政权稳固绝非易事。于是吕光就想采取怀柔政策拉拢各部,不听话的再武力招呼,也算先礼后兵。秃发部算是此地土著、地头蛇,自然不能忽视。于是吕光派人去做招安工作,封秃发乌孤为冠军大将军、河西鲜卑大都统,广武县侯。
然而,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却深深刺痛了秃发乌孤。为何会这样?路卫兵分析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秃发乌孤祖上曾经风光过。秃发部部众分布很广,乌孤的先祖一直为部落统帅,还曾一度“尽有凉州之地”(《晋书》)。但传至乌孤这辈,部族已经分散衰落。但凡曾经风光过的人,在情感上会更加脆弱,易于敏感,经不得外界刺激。吕光本是后来入驻的,一个外来户,却俨然一副凉州主事的派头,让秃发乌孤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者,秃发乌孤是个很要强的人。他自小“雄勇有大志”(《通鉴》),是个有雄心或者说有野心的人。他继任部族首领后,“务农桑,修邻好”(《晋书》),在治理上很下功夫,部族发展的很快。争强好胜之人自尊心必也很强。吕光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要来指挥他,秃发乌孤自是很难接受。别说封个县侯,就是再大的官,你也得听人家的呀,自己部落再小,他也是一把手,谁不知道当老大过瘾啊;
第三,吕光坐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至少秃发乌孤是这么认为的。人都想做人上人,没有甘居人下的。比方说一个单位,你认为局长铁定是你的了,突然组织部派来个年轻人(譬如初出茅庐的张三),整日一副无知者无畏的嘴脸,你会对他感冒?还不得别扭死!一个道理,嘴上说支持工作啥的那都是瞎扯淡。有点跑偏,咱还是说乌孤吧。随着部族的壮大,乌孤的欲望也在增加,就有了重新聚拢部众、独霸凉州的念头。而恰恰吕光先他一步称霸,威风凛凛的当起三河王。就如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去,反拿出来向自己炫耀一样。所以秃发乌孤很生气。
也正是基于以上三点原因,面对吕光的招安委任,秃发乌孤反映异常激烈。他对属下说,“吾士马众多,何为属人”(《通鉴》),我的人马这么壮,凭什么做他的附庸呢。但说归说,毕竟此时的秃发部“本根未固,小大非敌”(《通鉴》),实力尚不能和吕光抗衡。最后还是不得不忍,听从下属“受以骄之,俟衅而动”(《通鉴》)的建议,韬光养晦,慢慢培养和寻找时机。然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秃发乌孤对吕光,甚至整个吕氏家族有了一种心里上的障碍。
所谓哀兵必胜,有了目标便有了动力。秃发乌孤以吕光为标靶,想着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找回尊严。他后来的一系列大政方针,与其说是在完成先祖遗志,毋宁说是在和吕光暗地里较劲,是在赌着一口气。在治政上,他广纳人才,重用汉族士族;在军事上,大搞对外扩张,先征服了鲜卑乙弗、折掘二部,后又兼并意云鲜卑等几个小部落,基本把河西陇右分散的鲜卑诸部重新统一起来,实力骤增。随后又兴建廉川堡(今青海乐都县东)为根据地,摆出一副独立王国的态势。
有实力就有底气,腰杆就硬,说话就冲。事实上,秃发乌孤也一直在等待着扬眉吐气的这一天。吕光改称大凉天王(形同皇上)后,再次过来宣旨(这次就很有当家的感觉了),晋封他为征南大将军、益州牧、左贤王。官给的大了,秃发乌孤却不吃他这一套了,说“帝王之起,岂有常哉”(《晋书》),这皇帝是你买下的呀,凭什么光听你的。有点当初陈胜起事,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由此也看出乌孤心里一直有着阴影。“吾将顺天人之望,为天下主”(《晋书》),爷不伺候了,俺自己当皇上。“顺天人之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当皇帝则是内心一直的渴望。于是秃发乌孤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西平王,定年号太初,建立割据政权,史称南凉。算是做到和后凉吕光平起平坐了。
人都有这样的思想,看到昔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人倒下了,才更解气,更高兴,要不怎么显出我比你强啊。所以光和吕光平了还不行,还要超过他,否则不能洗刷曾为臣下的羞耻,乌孤要强就要强在这里,忒要面子。他恨不得灭后凉而后快,进而独霸凉州,将吕光置于自己麾下才过瘾。
羽翼既丰,凶相便露。秃发乌孤厉兵秣马,果断出击,一举“攻克金城(今甘肃兰州)”,大败吕光主力部队。接着又继续推进,攻占后凉乐都、湟河、浇河三郡,一时军威大振,“岭南羌胡数万落皆附之”(《晋书》)。就连吕光手下大将杨轨(清水氐杨氏)、王乞基也带领几千户人家前来投奔。随后秃发乌孤自称武威王,迁都乐都,很是风光了一把,总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随后的形势对南凉来说也是越来越有利:后凉起了内乱,卢水胡人沮渠蒙逊起兵,割据张掖,建立北凉政权。吕光遣兵讨伐,秃发乌孤便以增援北凉为名,趁机向北推进。西秦乞伏氏看到后凉大乱,也派兵进扰,欲分得一杯羹,后凉一时处于内忧外患的灭国边缘,秃发乌孤心中多年来积存的憋屈,眼看着就要得到彻底的释放。
然而,乐极生悲。正当秃发乌孤志得意满之时,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让他饮恨终身。也就是文章开头说的“因酒坠马伤胁”(《晋书》)。乌孤酒喝多了,从马上掉下来摔折了肋骨,酒醉三分醒,只要还未到不省人事,脑子里必有极清晰的潜意识(所以有些人酒后乱性,实出故意)。秃发乌孤连醉带摔,大失其态,脑海中立刻闪现出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吕光父子身影,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也可能是左右架起来的,或者连爬带架兼而有之,总之一定很迅速),不无幽默的说,“几使吕光父子大喜”(《晋书》),差点让吕光爷俩看了笑话。瞧瞧,都作下病了。秃发乌孤这次摔得着实不轻,回去之后就死了,真是名副其实的“死”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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