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白驹古镇南靠长江,西贴运河,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加之宽阔的运河走到镇子西头突然叉开一条分支,把小镇一劈成两,叉河成了街河。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小镇人“呼啦啦”在街河两岸建起各色商铺,河面上架起石桥,桥上行车桥下行船,好一个交通畅达、商贸繁荣的水陆枢纽!
家乡虽好,但与我家境的好赖那是两码子事。听父亲说,母亲生下我六个月,三顿饭都不周全,一气之下回到乡下娘家再也没有回来。这能怨谁?怨这个家太穷了。唯一的经济来源,靠年迈的爷爷挑着担子,夏卖“酒酿”,冬卖“元宵”,赚几个小钱度日月。就是为了赚这几个小钱,一家人谁也不得空闲。父亲瘸着腿拣米、晾米;5、6岁的我也得四处铲草拾柴添炉灶。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能砍到一枝粗壮的树叉,比吃什么都高兴!
攀比是孩子的天性,我年岁不大已经有这方面的欲望,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特羡慕。比如石桥北首的陶智聪,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他们家却有一幢别致的楼房:楼上住家,楼下店堂开一瓷器店。每当我从店门前经过,十有八九看见他穿着整洁的衣服,脖子上戴着银光闪闪的项圈和长命锁,不是在吃水果零食,就是在识字描红,怎能不让我眼红!
有一回,他们家玻璃橱柜内陈设了瓷人:过海的八仙、吃肉喝酒的济公、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我趴在橱边细细看,陶智聪走过来打量我,我也打量他:眼睛不大,下巴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紫斑。他还伸出手把一只苹果递给我,我摇摇头,我明白他的友好行动是希望有小伙伴陪他玩。但他的行动被立在身后的老爸制止了,他怎么可能与一个穷孩子玩呢?
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我整十岁。街上满街是飞舞的红旗,带袖章的人群四处涌动。一天,我拿上刀铲背上竹筐准备外出拣点柴禾,刚出门就听人说陶家瓷器店被查抄了!我立即飞奔过去,只见敞开的店内一片狼藉,陶老板当街站在一条板凳上,一名造反派问道:“你为什么对抗运动,不主动铲除封资修?!”
陶老板不知所措地反问:“我们家卖的是瓷碗、瓷碟、瓷勺,哪来的封资修?”话还没说完,一名戴墨镜的造反派高高举起一只大海碗,嚷嚷:“你眼睛瞎了,看不见这上面画的是‘福禄寿’,这不是封资修是什么?想抵赖!”陶老板苦笑着说:“碗上的图画是封资修?没听说过。”话没落音,“叭、叭!”一名四十来岁,歪戴鸭舌帽的头头迎面给他两个耳光,而后一脚蹬倒板凳,陶老板向前扑空,一头栽在石板地上,跌得满脸的血,门牙磕去两颗。一开始我看到大家批斗姓陶的挺幸灾乐祸,谁让他阻止陶智聪和我玩。但看到陶智聪爸爸一脸鲜血,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咬着牙骂那个鸭舌帽:死胖子,下黑手,流氓痞子,钻进羊群的狼!
没隔一分钟,鸭舌帽又大喝一声:“革命的战士们,砸!”红卫兵一哄而起,你呼我叫:“冲进去,砸他个稀巴烂!”
一瞬间,“乒乒乓乓……”瓷器被扔了满街!被打砸的除日用瓷器,还有精美的青花碗、镂空瓶、描金(金)鱼缸和先前见到过的八仙、济公、大肚佛。随后,旧式家具、绣花绸缎也满街飞舞,人们诚惶诚恐地躲得远远的。我少不更事不避一点嫌疑,只觉得那些好东西砸碎了怪可惜。心想你砸你的,我拣我的木头疙瘩,河水不犯井水。我把竹筐装满了碎木头以及散乱的竹竿往回背。我高兴的想,让这些垃圾给我们家灶膛做贡献吧!此刻,我根本没想到这些废物,后来会带来无穷烦恼和伤心切骨的灾难。
回到家,爷爷正在锅台上蒸米,准备做酒酿,炉膛内火正烧得旺旺的。我把竹筐往爷爷面前一放,骄傲地说:“你看,满满一筐。”爷爷夸奖我功劳不小,但当他细细一看,疑惑出来了。他问这些破家具、毛竹、藤条是哪儿来的?我把方才桥旁陶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陶老板本分人,街上又要刮啥风?”隔了一会,他挑中一根约50公分、酒杯粗细的一节毛竹筒上下打量,突然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放过一边。可不一会儿,他又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炉膛,烧了。
灾难说来就来了。仅隔了一天,身材不高的倒还壮实的爷爷挑担上街卖酒酿,他边走边唱诺道:“甜,酒酿的卖——”可就是这一天,他失踪了,一整夜没回家!急得我和父亲四处寻找。第二天早晨,我吃了早饭正打算继续找爷爷,造反司令部来人把我叫了去。司令部设在一间会议室内,我被拽进会议室,高高的讲台上有人问话了:“来人是不是俞瓶瓶?”我抬头一看,坐上面的正是那天在陶家指挥“打砸抢”的鸭舌帽。我问:“找我有什么事?”鸭舌帽笑嘻嘻地走下讲台,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你爷爷年岁大了,记不清了,俞瓶瓶,那天你在陶家门前拣了一节50公分长的毛竹筒,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
我心中一“咯噔”,爷爷头脑清醒得很哪,我亲眼看见他烧的,爷爷不可能不告诉他,现在来问我,难道其中有什么蹊跷?不管有什么蹊跷,我是灶王爷上天——有什么说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拿回去丢进灶膛,烧啦。你找那破毛竹筒有什么用?”我的话不中听,鸭舌帽“呼”地拉下马脸,训斥道:“你不说实话,把老东西拉出来!”
一声令下,嘴角全是血的爷爷被人架了出来。才隔了一宿,爷爷的脸就瘦掉一圈,路也不能自己走了!我呼叫着扑过去,说:“爷爷,你的腿怎么回事?”爷爷坐在木椅上,抚摸着我,低沉地说:“昨天夜里,被疯狗乱棍抽打,腿骨被打伤了!”停了停,一字一板地告诉我:“他们说那根竹筒里有金子,笑话!”话没说完,鸭舌帽猛拧我的耳朵,大声嚷嚷:“你们不交出来,晒死你个老东西,看说也不说?”
爷爷被反绑双手,跪在碧空下让太阳暴晒。他汗如雨下,脸如白纸,直至晕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受此毒刑,捆在椅子上的我,大喊冤枉,边哭边喊喉咙也嘶哑了。两天后,鸭舌帽一伙人眼看审不出结果,才把伤痕累累的爷爷送回家,我边哭边后悔,这飞来横祸全是我招惹出来的呀!
打这以后,家中怪事不断。天一黑,便有人神秘兮兮地闯进咱们家问,有金条吗?高价收购;也有人挑着冶金炉子,对我父亲说,把金砖拿出来,我替你们改成金戒指、金耳坠。临了还说:“这一招,叫老母鸡变鸭,即使将来陶家人查问,怎么查也不怕。”听到这些混账话,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棍子把这伙人撵出家门。
爷爷身体状况愈来愈糟糕,天一凉咳嗽不止,还咳血。也就在这一年,爷爷和父亲商量:俞瓶瓶不小了,再没钱,也要想办法让孩子读书。我进了梦寐以求的白驹小学,但人在教室心早不知去了哪儿,总想着家中有些活儿得我去干,迟到早退,甚至旷课成了家常便饭。
第二年隆冬,大雪不断。一天天不亮,爷爷把我和父亲叫醒,他面前的瓷盆里吐了一茶杯浓血,他说他要走了。我和父亲的眼泪喷涌而出,这时,爷爷从被子里拿出那节“烧”掉的毛竹筒——50公分长、一头以竹节做底、开口的一头用木塞塞着,表面上了一层清漆。“什么,爷爷你没有烧掉它?!”我和父亲大吃一惊,“难道爷爷玩了调包术,里面真的藏了金子?!”
爷爷一脸严肃,拉住我的手交待:“竹筒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金子,只有陶家的字画。”没有金子就好,我和父亲松了一口气。让人想不通的是,那时候的字画比满天飞的废纸强不了多少,大街上,时常有造反派一旦搜出挂轴、古字画,“沙沙沙”顺手就撕掉。爷爷呀,你保护的这几张字画值多少钱?爷爷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说:“孙儿,你错了,不管这几幅字画值多少钱,但它是人家一代人传一代人,历经百年,甚至几百年才保存下来的家产。我父亲从小教育我,人靠双手劳动吃饭,不眼红别人的钱财。我们家信奉一句话——人穷志不短。我死后……你们等社会安稳了……拣个时机……物归原主……懂不懂?”我趴在地上给爷爷磕了个头,发誓道:“爷爷,你放心吧,我和父亲决不做贱骨头,别说不值钱的字画,再贵重的宝物,饿死也要还给人家。”
爷爷合上眼睛又眯开一条缝不放心地又问:“你们能藏个……外人找不到的……地方吗?”父亲指了指吱吱作响的竹床,说把床边沿的那节粗毛竹打通,再把这节竹筒套进去神鬼也看不出痕迹!爷爷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便离开了人世。爷爷的去世,我哭得死去活来,是我害了他老人家呀!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光阴荏苒,二十多年过去了。由于我家三代贫穷,苗红根正,初中毕业后,我被学校保送进一家师范中专。三年后,我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员。学校距离白驹镇20华里。白天我忙于教学,晚上踏自行车回去照看父亲,两头疲于奔命。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更是忙得分不出东西南北,至于那节刻着“陶氏珍藏”的毛竹筒,也被我忘在脑后了。
近两年,小镇通了铁路,一天比一天繁荣。一次在超市大楼门前,遇上陶家的邻居初中的同学,他高兴地告诉我,陶智聪不简单,有了大出息!我问他是不是下巴上有紫斑的那个陶智聪?他点点头,经他提醒,一下子触动了我的神经,赶忙问他们家在哪儿?
“他成了美国田纳西州艺术学院的名教授了!”老同学边走边回头说。
以后的半年里,我三次往那所学校写信,但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收到陶智聪的回信。一天,我好奇心大发,拆开竹床,从竹筒里抽出爷爷留下的古画。天哪,不看不知道,过去废纸不如的字画,如今是打上灯笼也难找的宝贝呀!惊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2001年的一天,我正在给学生讲课,突然,校长通知我,白驹镇镇政府来电话,要我立即回去一趟,有外宾找。我想,外宾能有谁呢,十有八九是大洋彼岸的陶智聪教授吧。
果不其然,我回到家,陶教授一个人坐在破竹椅上与父亲谈心,他下巴上的紫斑颜色变得更深了,身边放了一只航空旅行包,不知干什么用。见到我,立即站起身,握住我的手感慨地说:“世事沧桑,你我头发都花白了。”我笑了笑,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你家的东西毫发无损,我当面交还给你,了却我们的心愿。”说罢,简单的介绍了字画的概况,便转身去房中取那节毛竹筒,但他挡住了我的去路,说用不着着急。
他解释道:“你的信都收到了,不巧我去了意大利作学术交流。”然后打开旅行包,从中拿出贡品、香烛等,分列在爷爷的遗像面前,而后恭恭敬敬地磕头。他念叨道:“俞爷,陶家小子给您祭奠来了。想不到一家失火,殃及街坊。您无辜受到牵连,受苦了,是我们家害了您!顺便禀报您,我父亲那年遭毒打,肝脏损伤,医治无效,三年后谢世了。”歇了一口气,他又祷告道:“俞爷,文革那年头文物当毒草。您可知道,如今国家‘海外寻宝团’,正不惜代价在世界各地寻找祖国瑰宝。您的铁骨铮铮不只是不畏强暴,诚实守信,更是您用生命挽救了失而不可复得的文化遗产、中华文明呀!”
祭祀过后,我和陶教授把字画展示给父亲看,其中一幅字是米芾书写的行草对联: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
两幅画:一是任伯年的《瑶池献寿图》,一是郑板桥的《风竹》。两位清代名家的作品,眼下市场拍卖价每一幅不低于1000万,米芾的字更是价格不菲。国宝级的字画哪能用金钱来衡量!另外还有两张花鸟画,署名“石桥闲人”,父亲问石桥闲人是谁?教授说是家父,他从小爱好绘画。
临别前,他说他已拿定主意,一幅古画馈赠我们做纪念,一幅古画捐献给国家。我和父亲断然拒绝,并说你要是这样做,爷爷在地下不会安宁,你不必客气。他回过身把陈设简陋、电器不多的家看了又看,他表示:“你们不愿意留画,就给你们买一套别墅吧。”他情真意切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仁爱,我不能不义!”我们再一次拒绝。直至他掏出手机把镇长请来共同商量,最后敲定:在他出资新建的镇敬老院中,隔一套单间给残疾父亲居住,目的是让父亲早晚有人照料,我也可以安心在乡里教学。我和父亲想了想,此方案破费不很大,又解决实际困难,恭敬不如从命,我和父亲点头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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