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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水城一直流传着无头鬼妃的传说,那也许是个并不高明的故事,不过城门口说书的盲老人数十年都说着这个故事,动辄还扯上身后的城楼,以及城东边那块叫做东市的地方,所以总还是有停下步子的人,丢进盲老人身前的小铜盆里一块半块的铜币,乐呵呵地听到天大暗下来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去。
人们听盲老人讲道:那日皇帝终于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原来他最宠爱的爱妾竟是个女鬼。那夜他腹痛,半夜醒来,发现睡在他旁边的爱妾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面,皇帝心道爱妾定是做了噩梦,他揭开那锦丝被却见被中裹着的是一个无头女子的身体,从脖子处断开来,上面是一个平滑的肉身截面,毫无伤口,也无鲜血流淌。皇帝当下大惊,一骨碌跌下床来,嘴里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三更天的福和殿里已经聚满了人。丫环、大臣、太监、御医,还有来看热闹的别宫妃子。人多了大家倒也胆子大起来,皇帝命人把这女子的身体放在殿中央,年迈的御医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给那个女子号了号脉,禀报说与一般女子并无异常。众人只见这女子除了无头之外,宛然是一熟睡中的寻常女子:时而翻身,侧身,时而蜷曲双腿,甚至左手给右手抓痒。满屋子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目瞪口呆。这时皇帝忽地回过神来,大声宣旨道:“快,快,快把莲花观的大法师请来。”
大法师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殿中央,看见这无头女子,微微一蹙眉,掐指算了片刻,便转头对皇帝说:“这只是区区一女鬼而已,陛下不必担心。”皇帝退后几步,颤声道:“她,她可是来谋害寡人?”道士回身轻瞥了一眼那女鬼,转身回报:“这女鬼似乎并无谋害陛下之意,如若是,陛下又安能平安至今呢?但是当下还是除去女鬼为妙,趁她还未成大气候。”
皇帝忙问:“如何除去这女鬼呢?”
道士微微一笑:“很简单,只需口径大些的一只碟子而已。”
皇帝忙传御膳房送来顶顶结实的大碟子一只。道士接过碟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然后把碟子反扣在那女子和头颅相连的脖颈处。然后道士命自己带来的两个道童一左一右用那碟子压住女鬼的脖颈。
道士又说:“陛下,您只需多遣几个人与我这徒儿交替,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令碟子莫要离开这女鬼的脖颈,她的头飞回来时便不能重新长上,二十四个时辰内身首异处,这女鬼的头便再也不能复原上去,头和身体也就分别死去了。”
听过这鬼故事的人都说,这故事长久不衰的原因正在于,那讲故事的盲老人大约是为了制造可怖的气氛,讲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煞有介事地说,剩下的事儿啊,便不是我能讲得出来的啦,你们且闭上眼睛,安静地沉着心,那冤屈的女鬼自会幽幽地走出来和你说她那故事。你原本是不相信他这可笑的说法,可是当你闭起眼睛来的时候,当真能看见树梢动起来,一黑发背影挂在树梢上,身体可隐可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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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常是在二更时分离开。在这个时刻,我会自动醒来。我左面的男人睡得正熟,我从他的身子下面把压着的手臂拽出来,然后用两只手臂抱住头,用力向上拔一下,头和身体就分开了。即使它们分开了,也有光滑的截面,绝不会有任何伤口,血也不会流出一滴。我通常都把身体留下继续睡觉,只带头出去。它很轻,带着缎带般顺滑的黑发,可以在空中飞。
有关夜晚的行迹我并没有讳莫如深。我喜欢说,和鸟也说,和树也说,和虫子也说。当我那颗跳跃的头颅穿过树林的时候,经常会有年迈的鸟责备我:“呦,这样就跑出来,要做什么去,吓死人呀?”
“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别人我才懒得去吓,你们不要多事吧!”我撅撅嘴巴,大声反驳回去,然后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东市飞去。
这是一间失修的旧茅屋,住着我最心爱的男人。他是二十岁的壮年男子,穿着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着窗台的书桌前,他铺开一张别人用过的废旧宣纸,找到空白角开始写文章。毛笔在这个多风沙的春天总是很干涩,他不断地蘸墨,可是砚台也几乎是干涸掉的,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研墨,小童也没有一个。
我不懂得他读什么书,写了些什么。我只是喜欢这么看着他读书,写字。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长衫套上,这件显然不比里面那件体面,上面已经有了蛀虫咬破的洞。
我在四更天的时候要离开,这是他开始昏昏欲睡的时间,我看见他站起来,欠了欠身,吹灭灯,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床上。
我叹了口气,重新飞起来,返回皇宫。酣睡的男人在左边,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体下面。
我对末日的到来并没有过度恐慌,可是它还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为这就是一个寻常夜晚,我去看了爱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树杈上观望我的丈夫时,忽然感觉到一种被压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有冷冰冰的器物压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气在心里头点燃一盏灯,顺着灯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满了人,我的身体被紧紧地绑在了一张木质长桌上,手臂被两个彪壮的侍卫紧紧摁住,他们的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陶瓷盘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的,正是这东西使我几近窒息。
我知道是一个道士要害死我,这的确很简单。二十四个时辰里,我的头回不到身体上,就会衰竭而死。
我还在那树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里。我想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要把一些话告诉他。我就这样飞了下去,我贴着窗台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宽阔,眉毛特别浓密,嘴唇也是极其饱满的那种。
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我,他显然吓坏了,手里的毛笔一震,一团浓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纸上。我心疼极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用全新的纸写字,上面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个字都应该是他的心血。
“你莫怕,我并无恶意,更不会伤害你。”这仿佛是每一个女鬼都要对男子说的开场白。
“你,你是鬼吗?”他颤声道。
“我现在是鬼了,不过我前世是你恩爱的妻子。前世我死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
他壮起胆子问:“你怎的死得这么凄惨呢?”
“你去京城考试就再也没有回来。镇上人欺负我,我就放了毒药去害他们。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铡刀的刑。”
他愣了一下,低声说:“那我也太忘恩负义了,而你,也太狠毒了。”
我也愣了一下,继而说道:“这倒也是我的报应,那时我爹爹决意不许我嫁你,他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发毒誓。可是我还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你跑了。”我顿了顿,又说,“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说的?”
他摇了摇头。
“爹爹,我若日后跟那王公子成亲,死后必身首异处,永不得安宁。”
他有些感伤地看着我,充满恐惧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怜恤。
我叹了口气,心下觉得也没什么再可怨的了,只愿他以后能过得富足也便罢了。于是我说:“你跟我来。”
在马厩那里,我停下来等他。他迟疑地走过来,我说:“你把这马厩打开,把里面的席子和草都抱出来。在那马厩的最里面,有无数珍珠簪花,钻石钗子,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用它们通络一下各级的昏庸考官,凭你的才学,一定能中状元。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吗?”
他喜极而泣。
我哀伤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真心感激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否去宫殿后面的坟场把我的尸身找到,然后把我的头和身体埋在一起。并且,你要在墓碑上写上亡妻之墓,永远承认我是你的妻子,这样阎王便知我并非无名尸首,我即可再投胎做人,他日我们便能再做夫妻也说不定。”
他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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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盲老人看看你,微微一笑,哑然道:“那无头女鬼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他藏满玄机的黠笑使你知道,肯定还有下文。可是你须再多添几枚铜板才能听到后面的故事:
话说皇帝在除去那女鬼之后,很久都心中悸然,有大臣献计:三公主已到婚配年龄,何不借给公主招婿这件喜事冲去宫中的鬼气?皇帝当下心开,昭告天下,次月初五便在城楼上抛绣球招驸马,凡无妻室的男子都可参加。
据说招亲那天的场面异常热闹。全城的未婚男子都来一睹三公主芳容,三公主果然没有使大家失望,出落得是倾国倾城。很多已婚男子都暗暗后悔自己结亲太早,不然今天可以试上一试。
后来接到三公主绣球的人是个年轻的秀才,长得眉清目秀,穿得也是锦缎斜织,绣着丝边的长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气度,正是天生的状元相。
俊面书生被欢呼的人群推着一直到了城楼跟前。
正在皇帝要命人打开城门,迎接新驸马的时候,围绕着新驸马的众人忽然惊呼,纷纷逃散,公主俯身看下来,也惨然大叫,轻飘飘地从城楼上面跌落下来,香消玉殒了。新驸马愕然,他低头一看,但见手中那一团,哪里是朱红锦缎的绣球啊,那沉甸甸的,正是一颗头发散落、表情甚是哀伤的女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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