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剧《牡丹亭》里潜藏许多岭南印记

汤显祖是明代伟大的作家，江西临川人，诗文甚富，更擅长戏剧，代表作有"临川四梦"——《紫钗记》、《牡丹亭》、《邯郸梦》、《南柯记》，影响最大的是戏剧《牡丹亭》。明代的沈得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才情自足不朽"。汤显祖自己也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美国2008年出版《100部剧本：世界最著名剧本排行榜》，将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排在第32位，是中国唯一入选的剧本。而早在1916年，日本人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就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奇也。"从此，汤显祖便有东方的莎士比亚之称。

今年是学术和文化界的汤显祖年，因为四百年前，他和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同年去世，为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他们组织了纪念活动，英国著名的Bloomsbury出版社出版了《1616：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的中国》。

汤显祖最富代表性的作品是《牡丹亭》，戏中或明或隐潜藏着许多岭南印记。例如，《牡丹亭》的男主角柳梦梅，就被定位为一位来自岭南的才子，同时，剧中也显现了许多岭南风土人情。

汤显祖与岭南的关系，源自两方面——

一是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有过一次贬谪岭南徐闻的经历。戏剧大师田汉先生在诗中就先后写道："徐闻谪后愁无限，庾岭归来笔有神"；"柳垂横浦岭梅香，若士南归写丽娘"。庾岭即大庾岭（南雄梅岭），广东与江西的交界之地；横浦即浈水，从广东回江西的必经之途。两句诗的意思是说汤显祖从岭南回去之后，写起《牡丹亭》来，有如神助。

二是汤显祖在贬谪岭南前就有不少岭南籍的知交故旧，他们的形象也被有意无意中投影到《牡丹亭》中。

汤显祖从贬谪地徐闻北归后，任浙江遂昌县令。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辞去县令之职，创作出《牡丹亭》。

《牡丹亭》是写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游园惊梦，在梦中与岭南才子柳梦梅一晌缠绵，从此一往情深，至死犹待；待到柳梦梅北来，魂会冥誓，发棺还魂，历尽波折，终成眷属的绝美爱情故事。

那么，我们说说汤显祖的岭南行以及它是如何影响了《牡丹亭》的。

被贬徐闻，却视之为莫大的荣耀

汤显祖（1550-1616），年少才高，自谓是万里挑一、前途无量的人才。在进士考试中因不愿巴结权相张居正而名落孙山。直到张氏去世后的第二年，即万历十一年(1583)，34岁时才考中进士。

之后，他又因不愿为首相张四维和辅相申时行招纳，在北京礼部观政一年之后，避往南京做了个冷门的正七品太常寺博士，后官升一品，但仍属闲职。不过，极度自信的他，喜欢指点天下大事和议论朝政事务，被人称为"狂奴"。

在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激烈抨击朝政，触怒当道甚至皇帝，被贬广东徐闻添注典史（一个不用管具体事的闲职）。

贬逐，在当时的士大夫心中，并不是件太过凄悲的事。余英时先生说："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的士大夫，不但不以这种贬逐为耻，而且恰恰相反，视之为莫大的荣耀，所以朝廷每贬逐一次，上疏极谏者的声望却为之提高一节"。汤显祖的岭南行，也可作如是观。

对于被贬岭南，好友都表示担心，说："徐闻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红雾四障。猩猩狒狒，短狐暴鳄，啼烟啸雨，跳波弄涨，人尽危公"，意思是在岭南这种蛮荒瘴疠之地，你如何能待下去呢？

汤显祖却夷然不屑地说："吾平生梦浮丘、罗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马伏波铜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意思是这些地方是我做梦都想一游的地方，如今得偿所愿，那是比西汉初年陆贾奉旨出使南越被待为上宾还爽。

他还跟好友帅机说：岭南的瘴疠之气可以杀人，南京的空虚无聊也是变相的自杀啊！或许经历贬谪的磨难，还可以有更大的成就呢！正是怀着这种心态，汤显祖展开了他既凄然又壮丽的岭南之行。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澳门赋诗纪行的作家

他一踏足岭南，得江山形胜以及风俗人情之助，便诗兴大发。九月初从家乡江西临川出发，至月底翻越梅岭进入广东，再从保昌（今南雄）下水之后，途经曲江（期间登岸往游南华寺）、乳源、英德、翁源、清远、三水、佛山，十月小雪前后到达广州城。

在广州城休整并游览一段时间后，往游罗浮，途中顺便游览了南海神庙，然后绕道东莞，探望并抚慰挚友祁衍曾（东莞人）的遗孤；从罗浮山下来后，专程前往澳门一游，然后从澳门经开平登岸，陆行经恩平、阳春、阳江，再从阳江避热入海，由海路至溷洲岛一游；最后从廉州（今廉江）登岸，陆行经雷州至徐闻。

汤显祖被贬的时间不长，沿途包括居留徐闻仅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作诗数量达151首之多，还有不少文章。

他不仅写出了史上堪称歌咏广州、罗浮等的最佳诗篇之一，也堪称他个人的最佳诗篇之一。如咏广州的《广城二首》之一："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诗中他说出了广州最独特的一面——广州是两千多年来差不多一直保持对外开放的唯一的城市，特别是在明代，由于防倭等形成的海禁，广州长期处于一口通商的独特地位，形成了明代版的"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局面，"走广"也成为时谚。

"走广"最重要的一端当然是作为经济中心的江浙，汤显祖在南都南京做官，对此当然会有体认；他的家乡处于这两端的桥梁上，自然更是早有体认。所以，这首诗，看似有些突兀，实则伏脉深远。

汤显祖写罗浮山的诗《下飞云顶》说："绝岭能清啸，下山愁欲绝。千山一回首，云气是罗浮。"在绝岭上清啸，你可以想象是怎样一种优雅的心态和神态。还需要指出的是，他写这首诗的头天晚上，夜宿飞云顶，激动得不能自己，竟夕写就了长达二千二百字的《罗浮山赋》，他的罗浮怀结之深可见一斑。

在澳门，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赋诗纪行的作家，《香?逢贾胡》等诗表现了一种全新的商品经济形态："不住田园不树桑，?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意思是这些洋夷之人，不用种田栽桑，凭着?珂大舶的商船，他们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传统中国的商人却是离不开田园土地的，商人发了财必会买田置地。

在徐闻，汤显祖"自筹经费"办起来了当地第一家书院，开坛讲学，并撰有《贵生书院说》及其姊妹篇《明复说》，后来所撰的《秀才说》也与此密切相关。汤显祖的一生中，正面阐述自己的哲学和教育思想，唯此三篇，其对贵生书院的创办及讲学活动的看重可见一斑。

大约一年以后，1592年初春，即奉调浙江遂昌县令。临别徐闻，作《留别贵生书院》："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委实有深意在。因为他的贵生思想，既源于王阳明学说泰州学派的固有理论，也有他自己的创造性思考，同时还有当时徐闻人"轻生不好礼义"的现实针对性。贵生书院后来成为影响徐闻文化最为深远的标志，所以田汉先生1961年来访时，便题诗说："贵生书院遗碑在，百代徐闻感义仍。"

在徐闻短暂的时光里，汤显祖除讲学布道外，还不时乘兴泛海游乐。

吃槟榔、喝寄生酒、至爱岭南情歌

汤显祖的诗既大得岭南山川形胜人物情缘之助，岭南方物也屡屡见于笔端，满见爱意。最爱的当数槟榔。

他南行之际，好友刘应秋在信中即嘱咐他多吃槟榔少喝酒，可保置身炎海而健康无虞。到了岭南，他发现槟榔的功用远不止消食除瘴，还是非常珍贵的婚聘礼物："岭俗槟榔重，盈门过礼时。银刀飞宝匣，金蒂压花枝。"连装槟榔的礼盒都包金饰银。

他有一首长诗《槟榔园》，堪称古今诗人咏槟榔的最佳诗篇。他还在另一首写槟榔的诗中说："但得槟榔一千口，与君相对卧红笙。"夸张地说如果能日嚼槟榔一千口，与朋友对卧赏剧听曲，那就人生完美了！堪比苏东坡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了。

诗兴靠酒助，汤显祖的次爱非酒莫属。汤显祖到广州一安定下来，就开始喝酒——"杯怜椰子细，酒得寄生清。"这寄生酒在明代可是闻名遐迩，酿制的时候加入了桑寄生，梧州地区至今仍有酿制。

汤显祖喝酒用的杯是一种叫鹦鹉螺的壳做成的。这种岭南特产，为好酒者梦寐以求的珍器。

当然，汤显祖印象最深也最珍贵的，则非香料莫属。他离开徐闻时，县令熊敏赠以名贵的鸡舌香，他没敢接受，只是用鹦鹉杯，饮了一杯沉香花酒，聊资想象。为了给女儿治病，他收集了一些有独特药效的苏合香。

还有另外一种龙涎香，那是贵不可言，也是汤显祖至为关切的。他在澳门所写的《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诗说："千金一片浑闲事，愿得为云护九重。"为了获得这种龙涎香，千金一片也是等闲小事，因其被誉魅药第一，只供皇室。

明朝正德年间，因朝廷要广东收买龙涎香上交，布政使吴廷举无法交差，便"不问何年来即取货，致番舶不绝"。这样，汤显祖才能看到前来广州参与贸易的外国商船"立地涌千艘"的宏伟场面。

其实，早在唐代，广州即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香料市场之一。海上丝绸之路在海外常被称香料之路，因为中国进口产品，主要就是香料。岭南也是重要的沉香产地，莞香即其最重要代表，明清广东四大墟市，香市即在东莞。

非物质的岭南民歌或曰情歌，也是汤显祖的至爱。他在多首诗中写到岭南的民歌，并仿写了两首《岭南踏踏词》。直到晚年，他在南昌听到粤伶唱"夜难禁"，仍是情不自禁。

以岭南才子形象寄托岭南情怀

在笔者看来，《牡丹亭》最具神采之处，不在于女主角杜丽娘，而在于男主角柳梦梅这一典型岭南才子形象的塑造。

首先从人物原型来讲，汤显祖有许多岭南故交，单是与他同年中进士的就有六位岭南籍人士；诗文所见，他在南京任上也结交了不少岭南籍朋友，如官至光禄寺卿、后来编纂了万历《广东通志》的郭?、"南园后五子"之一的著名诗人欧大任，以及前兵部尚书翁万达之子等等。

在这种交往中，汤显祖深深感受到远离朝廷的岭南士子，无论科举还是做官都很吃亏，以致"瘴岭人材多伏骥"，虽然深怀同情，也是十分无奈，唯愿其"握中悬璧自生光"。通过与他们的交往，都或多或少影响到《牡丹亭》人物的塑造，但最具原型特征的，非他中进士出仕之前相交的挚友——东莞人祁衍曾莫属。

祁衍曾是个至情至性、豪放不羁的人。23岁才开始折节读书，万历四年（1576）即中举，进士却老考不上，但游兴不减，并因此而与汤显祖结缘。有一次在浪游了福建武夷山、江西庐山白鹿洞后，困于南昌，作文乞食，自然是文采照人，汤显祖一见倾心，遂成莫逆。

汤显祖就喜欢至情至性的人，祁衍曾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对朋友至情至性，对女人尤其至情至性。汤显祖有诗说他："男儿生不遇风尘，酒妇人中顿此身。一掷蛾眉能百万，看君似是有心人。"安身立命于醇酒妇人，一掷千金，在所不惜。而《牡丹亭》所塑造的柳梦梅，就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因痴情于杜丽娘，不惧杀头之罪为其掘墓还魂之举，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的是，祁衍曾在汤显祖南贬前一年因病去世。汤显祖为此悲伤不已，屡屡形于辞章。因此，以祁衍曾作为柳梦梅原型之一，是合情合理合逻辑的。

当时，朝廷的人才选拔出现了"清时选法似图龙"的乱象，即只重用那些空谈"图龙"、"屠龙"之术而并没有实际才干的人，僻居一隅以务实见长的岭南才子们要想"悬璧生光"，真是戛戛乎难哉。这让我们联想到《牡丹亭》中面海而生的柳梦梅追求"海上鹏程便"的方便法门。当然这不是北上求试要走海路，而是喻指他要从广州的海外贸易入手，于是便有了《牡丹亭》中柳梦梅在澳门"谒遇"——拜谒钦差识宝使臣苗舜宾的情节以及谒遇成功后，获得资助北上"献宝"的情节。

在《牡丹亭》"耽试"一出中，面对金兵南下，宋室危难，皇帝问政于应试士子，那班"图龙"之士，只有空泛不切实际之论，而柳梦梅在论战、守、和三策则显现出奇制胜之道，便是对"图龙"之士的反讽，也显示了岭南才子务实的能耐。

中国小说及戏剧史中第一个光辉的岭南人物形象

首先，戏中的柳梦梅形象，其实寄托着汤显祖为国立功建业的理想；而将这一理想投影和寄怀到一个岭南才子角色中去，则更反映了他深切的岭南情怀。

其次，从戏剧发生的情境也凸显了岭南特征。《牡丹亭》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中的柳梦梅，是后任成都籍知府的衙内，而在《牡丹亭》中，"柳梦梅"三个字，均有了岭南的特征："柳"，虽然托名柳宗元的后裔，但那不过讳言自己的土籍而攀郡望的一种习俗，而柳梦梅自诩"广州学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等，则又表明其以广州士子为自豪。"梦"则"惊梦"一曲，杜丽娘上场即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她跟柳梦梅的故事还没有发生，就望断南安府邸南面的古梅关（属广东南雄），定调岭南了！"梅"也特指化了：汤显祖一生好梅花，但大部分咏梅诗，都写于岭南，尤其是罗浮山。

第三，是戏剧人物的岭南标签。柳梦梅一出场，就是"寒儒偏喜住炎方"，委婉表达了对自己岭南身份的认定和对故乡广州的热爱。杜丽娘在"惊梦"中"望断梅关"之后，"寻梦"也是寻向罗浮边，见梅子磊磊可爱，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岭南、罗浮与梅花，就是杜丽娘梦中情人柳梦梅的标签。

"骇变"一出，陈最良发现杜丽娘坟被挖，第一反应是："知道了，柳梦梅岭南人，惯了劫坟。"至"耽试"一出，对策罢，面对表彰，柳梦梅自豪地说："小生岭南之士。"

"索元"一出，先借一老旦之口，给柳梦梅贴定岭南标签："天下人古怪，不像岭南人。"接着"香柳娘"一曲则把柳梦梅与番鬼等量齐观："[贴]什么柳状元?[众]番鬼哩?[贴]不知道。[众]地方报哩。"从历史真实讲，无论宋与明，番坊只在广东，而且"番鬼"也是一种广式的叫法。

在终出"圆驾"中，杜宝说不过柳梦梅，便对其进行带地域歧视的人身攻击："正理，正理！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立即遭到柳梦梅的反击："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白。"

槟榔，在那个时代，是最富特色的岭南标签之一。可以说，越到剧末，柳梦梅越淡化托名柳宗元之后这一自占身份，越以自己作为岭南人而自豪；这也可以视为汤显祖对岭南那份美好的情感和祝愿。

综上，柳梦梅是地道的岭南才子是毋庸置疑的，而且纵观中国小说史及戏剧史，柳梦梅不仅是第一个正面光辉的岭南人物形象，也堪称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鲜明而强烈的地域色彩的典型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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