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里的钟声意象
法国画家米勒有一幅名画《晚钟》,画面上,一对青夫妇正低着头默默祈祷,夕阳微弱的光线从背后投射过来,隐约可以看见他们沉寂而严肃的面容。画家抓住人物特定时刻的动作进行描绘,用以表现绘画语言无法描述的声音形象。注视着他们祈祷时沉静的身影,我们耳畔仿佛回荡着田野远方传来的钟声,那是缥缈、崇高、具有宗教意味的钟声。
其实无论中国还是西方,钟声最初都是一种宗教性的音乐信号。不同的是,西方的宗教传统自始至终贯穿下来,在中国,钟声的内涵却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
钟在中国最初用于宗教祭祀仪式,这种钟声带给人的心理感受是恐惧、松弛和宗教性迷醉;也用于准宗教性的战争仪式,表达一种慷慨悲凉、置生死于度外的情感。原始宗教功能在中国文化中衰退以后,钟声转而与庆典活动相关,造成一种阔大、热烈的气氛,比如《诗经·关雎》中的“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是婚庆场合的钟鼓。后来这类钟声演变成显示身份地位的象征信号,并具有了一定的装饰意义,王勃《滕王阁序》“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指的就是这层意义。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钟声的影响便由堂庙而入于山林古刹。寺院的钟声被赋予了一切皆空的佛教思想,逐渐变成人们反省、忏悔和探视内心、领悟生存的象征,也成为古典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意象。中国古人写“钟声”的诗句很多,其中多有脍炙人口的佳句。“钟声”以其特殊的存在方式,构成古典诗歌中一个独具兴味的审美意象。
素有“诗佛”之称的唐代诗人王维佛学修养深厚,对于佛教“空”的本质有深切领悟,古典诗学的钟声意象在他的诗中得到最为完美的表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过香积寺》)
促织鸣已急,轻衣行向重。寒灯坐高馆,秋雨闻疏钟。(《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
谷口疏钟动,渔樵唯觉稀。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
回荡在云雾缭绕、古木参天的深山里的钟声、秋雨之夜遥遥传来的断续钟声、震响暮色笼罩的山谷的钟声……这些钟声来自远离红尘的地方,穿透灵魂,召唤着人们回首青山白云,皈依佛家宣扬的空寂的世界本原。
这种具有强烈佛教色彩的钟声意象在古典诗歌中随处可见,比如李白的《听蜀僧?弹琴》中,以“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表现蜀僧的琴声带给诗人的强烈净化效果:僧人临水弹琴,琴声正如流水,洗去听者心中的尘想俗念;琴声余响袅袅不绝,与霜天寒钟融合在一起,更让人有泠然超脱俗世之感。为了强化钟声这种听觉意象所特有的余音绕梁效果,也由于中国古典诗歌格外讲求韵外之致,钟声意象常常出现在诗歌的末尾。我们分析下面这首诗: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诗人乘舟远游,晚泊庐山附近的浔阳。东晋名僧慧远曾在此山东林寺居住三十余,结白莲社弘扬佛法,诗人对其非常仰慕。几百后,日暮时分,诗人只听到东林寺中传来悠扬的钟声。一个“空”字,表现了高僧已逝、钟声空闻、诗人内心无限怀想、惆怅的复杂感情。
以钟声收束全篇的诗歌还有许多,象岑参《因假归白阁西草堂》“惆怅飞鸟尽,南溪闻夜钟”、贾岛《雪晴晚望》“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当然,还有张继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钟声之所以对人的心灵产生其它音响无法比拟的警示效果,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钟声昭示着时间。僧侣以暮鼓晨钟为其每日必行的功课,古代也以钟鼓为报时的工具之一。
钟声指示的时间一为日常时间,比如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中“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钟声提示久别重逢、热烈交谈的亲人黄昏的来临、时间的流逝;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曹》以“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作为送别的背景,暮雨钟声中的送别让人黯然销魂。相比之下,午夜梦回,深宵无寐,耳畔的钟声更让人情何堪!李商隐的《无题》诗首联即为“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首句凌空而起,表现梦境的恍惚与短暂、梦醒后重寻无处的凄凉;次句宕开写景,朦胧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月光的空幻、钟声的空幻,只是越发证实了梦境的虚幻。宋代词人
晏殊的《玉楼春》表现思妇情怀,最为人所称道的一句“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五更钟声惊破残梦,窗外飘着的春雨润湿花瓣,带着离愁片片坠落。
以雨声钟声渲染离愁,婉转缠绵
,深情一往,让人回味无穷。
与提示自然时间相比,
钟声更大的魅力在于,它常常作为精神时间的信号,展示出生命在时光中消耗、磨损的程度,从心灵深处提醒人们夕阳西下或黎明到来,提醒人们旧的结束或新的开始,引导人们思索“我们向何处去”或“何处是归程”等精神归宿的问题。
刘禹锡有一首《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遂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
雷雨江湖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永贞革新失败之后,刘禹锡远贬朗州,十后奉召返京,宿于长安近郊的驿站,听到皇宫之中隐约传来的钟声,百感交集,写下这首诗。他轻时代曾经在朝为官,皇宫的钟声自然并非第一次听到,但此处却用
“初闻”二字,是说自己十放逐生涯之后,今夜又开始听到长安宫中的钟声。这钟声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这钟声,唤起他对往昔快意生活的回忆,也让他产生人生恍然如梦的感慨;这钟声,让他重新咀嚼“十憔悴武陵溪”的痛苦,也触动他对同遭贬逐、已经逝去的朋友的悼念;这钟声还让他想到长安就在身边,朝廷就在眼前,让他意识到自己仕途之上也许即将出现新的转机……“今夜初闻长乐钟”,既非纯粹景语,亦非全是情语,它言浅语直,寓情于事,轻轻一笔,则千种心事,万般滋味,尽在钟声之中。
钟声那缥缈而又严静的音律,最易和风尘碌碌、疲倦惆怅的心情结合在一起。它安慰着现实世界中遭受挫折、漂泊流转的人们,将其引入无限空阔的精神世界。钟声回荡在诗句之间,也震彻诗人的灵魂。严格地说,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钟声尽管多是来自佛寺,但是它们已部分地
失去佛教内容,可以看作一种审美化的宗教幽灵。它表示着时间,更表示着一种特殊的时间;它表达了现实存在,更蕴藏着深沉的历史感与命运感,直到今天,仍然有着特殊的审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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