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探究
钱钟书先生的《谈中国诗》是一篇很有创见的作品,在许多问题上给人以茅塞顿开的感觉,但也白璧微瑕,有些问题的论述似有商磋之处。
第一个问题:钱先生在文中说道“中国的诗是早熟的。而早熟的代价是早衰”,由此进而推及中国的绘画、哲学,“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这因为中国人聪明,流毒无穷的聪明”。很明显,作者在这里有贬抑中国文化的倾向。
作者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呢?我们从文中可以知道,作者之所以这样评价中国诗和中国文化,所参照的是外国诗和外国文化的发展史。文中说:“诗的发展史是先有史诗,次有戏剧诗、最后有抒情诗。中国诗可不然。中国没有史诗,中国人缺乏伏尔泰所谓‘史诗头脑’,中国最好的戏剧诗,产生远在最完美的抒情诗以后。”
这样的观点是否正确呢?我们尚无法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指出他的不妥之处。请你细细推敲一下,说说是哪两个方面?为什么作者的说法欠妥?
第二个问题:作者在论述中国诗歌“笔力轻淡,词气安和”的风格时说,“西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原因是,一跟语言的本质有关,中国诗调较轻,比不上西洋诗调的沉重;二是中国古代诗人“对于叫嚣和呐喊素来视为低品”。
对于中国诗歌的独特风格,作者说与语言本质,文人审美倾向有关,这诚然不错。但一个民族的文学是包含着该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地理环境、文化背景、心理素质、民情风俗及由此决定的审美经验和审美理想在内的一整套价值系统。所以,钱先生的说法有点舍本求末的味道,对此,你能否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探究思路:
第一个问题:作者的不妥之处可从两个方面分析,第一,中国真的没有史诗吗?回答;有。中国著名的三大史诗(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结构宏伟,情节曲折,内涵丰富,都是几十万诗行的鸿篇巨制,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人类最伟大的史诗之列。
汉族有没有史诗?钱钟书先生作这篇讲演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发现汉族的史诗,但是近年来,人们认为《黑暗传》的出版,填补了汉民族无史诗的空白。《黑暗传》这部神话史诗主要流传在神农架地区,诗中极为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地球形成、人类起源、社会发展的艰难历程,融会了混沌、浪荡子、盘古、女娲、伏羲、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等众多历史神话、英雄人物事件,讴歌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精神。(以上参见朝戈金《构筑“中国史诗学”体系》、萧兵《“英雄史诗”答客问》,见于2002年4月3日《生活时报》)
所以,文中说“中国人缺乏伏尔泰所谓‘史诗头脑’”是不符合实际的。
第二,作者以西洋文化作参照来研究中国文化,以发现我们民族文化的特征,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如果以此来断定民族文化的优劣,是不是适宜呢?诚然,外国诗的发展历程是先有史诗,后有戏剧诗,最后有抒情诗。但是,这样一个发展历程是不是诗歌发展的一般历程,甚至是唯一正确的历程呢?在古代,人类文化的发展是封闭的,是彼此独立的。因此,人类文化是多元的,人类的认知也是多维的。根据艺术对现实世界的审美关系的不同,可分为表现的和再现的两种类型。中国的文学倾向于表现的,因此在体裁上偏于抒情,叙事文学兴起较晚。而西方的文学是倾向于再现的,因此在体裁上偏于叙事,抒情文学兴起较晚。中西文学的发展各自走着不同的道路,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特色。既然如此,何以把外国诗的发展历程作为标准来谈中国诗的发展,甚至因此而否定中国的诗歌发展的规律呢?如此,是不是又陷入了作者自己所批判的以欧美文化为中心的偏见?
第二个问题:对于中国诗歌的独特风格,作者说与语言本质,文人审美倾向有关,这诚然不错。但一个民族的文学是包含着该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地理环境、文化背景、心理素质、民情风俗及由此决定的审美经验和审美理想在内的一整套价值系统。中国文学之为中国文学,除了因为汉文字语言具有自己的特征以外,还因为它具有自己独特的文学观念体系。这种观念体系受中国传统的思想体系所支配。因此分析中国诗歌的独特风格,主要的还是要从民族心理和文化传统入手。
西洋诗,多半宣泄的是民族情绪,抒发的是群体情感。如《荷马史诗》,其内容来源于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诗隐约出现了荷马的影子,是壮烈而美丽的故事与历史真实。正是这种民族的“历史的真实”,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如同“乐队合奏”,显得十分浑厚。
中国诗主要是宣泄个人的情感,屈原在仕途上失意了,就悲苦地吟诵“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颠沛流离的杜甫,饱受战争摧残,登高之时就悲叹道“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柳永因不忍心与朋友的分别,凄切地唱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当读者能够找到与诗人相似的情感触发点,就能够跟诗人产生共鸣,否则中国诗“像吹着芦管”,只能单弦独奏,味道十分“淡”。
中国诗歌风格的“轻”、“淡”,与中国古代哲学的精髓“中庸之道”有很深的渊源。因此,中国文学讲求“中和之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般不把情感表达得过分热烈。和西洋诗相比,中国旧诗大体上显得情感有节制,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中国诗里,所谓“浪漫”的,比起西洋诗来,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所谓坦率的,比起西洋诗来,仍然是含蓄的。中国人表情达意的范式是“不偏不倚”,对情感的宣泄有一个“度”,不过于悲伤,也不过于高兴;不过于厚重,也不过于清淡。即使是再豪放的苏轼,也不过是有“凌风出尘的仙意”而已!
还必须指出的是,我们在突出中国诗“轻”、“淡”这个特点时,并不排除中国诗也有“厚重”的成分,比如,《孔雀东南飞》《窦娥冤》就是对封建社会婚姻制度、专制统治的带血、带泪的控诉,到今天刘兰芝、窦娥悲剧的浓重的悲凉依然盘旋在读者的心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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