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①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②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③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④,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①中华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②段琪瑞执政府: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失败,奉系军阀推段祺瑞为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生于1864年,死于1936年,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经几度把持北洋军阀的中央政权,1926年4月被冯玉祥驱逐下台。③杨德群:湖南省湘阴县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遇害时年仅24岁。④程君:指程毅志,湖北省孝感市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这是叙述写作的缘起,抒发极度悲伤的心情。文中起笔点明时间,巧妙地将“民国”,即人民民主之国和刘和珍遇害联系在一起,揭露段祺瑞执政府行民主是假,搞专政是实的反动本质。“独在礼堂外徘徊”,这是因为对刘和珍的遇害,作者心情非常沉重,他无法承爱礼堂内那种悲哀的氛围,欲以此来排解心中的悲哀。要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意,还得了解如下事实:3月24日早晨,作者得到刘、杨的遗体已经从医院运回学校的消息,便立即到礼堂去看烈士遗容。从学校回来后,作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就病倒了。 3月25日 ,作者冒着被段政府通缉的危险,出席了追悼会。会上,人们激昂愤慨的情绪和不时夹杂的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使鲁迅压抑不住心头的悲愤和激动,便走出会场,独自在礼堂外徘徊。]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①,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②全年的就有她。(①寥落:稀少。②《莽原》:鲁迅编辑的一种文艺刊物。)[读这个句子,能激起我们许多疑问:鲁迅先生是大文学家,为什么他编辑的期刊会“有始无终”,竟至于“销行寥落”?刘和珍仅是预定一份杂志,鲁迅先生却为什么赞之曰“毅然”?“生活艰难”是不是指刘和珍出身微寒、家境贫穷?回答这些问题,必须考虑时代背景。刘和珍生活的时代是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的时期,是最黑暗、最反动、最专制的时期,“生活艰难”是指政治生活的艰难,进步的言论和刊物都备受压抑,鲁迅先生编辑的革命刊物更是经常被反动政府查封,所以常常“有始无终”,一般的人害怕接触革命刊物,以免惹火烧身,所以“销行寥落”,但是刘和珍却不畏反动政府的淫威,敢冒坐牢杀头的危险,“预定了《莽原》全年”,正表现了她追求真理的无畏精神。]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点明写作的目的在记念死者。代词“如此”,指代“写一点东西”来祭奠烈士英灵。血债本当用血偿还,但是,现在却不能。作者反复申述“只能如此”,抒发了不能用仇敌之首祭奠烈士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①里还能有什么言语?(①那:这里表示反问,现在写作“哪”。)长歌当哭①,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②,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③了。(①长歌当哭:意思是用写文章来代替哭泣。长歌,引吭高歌,这里指写文章。当,dàn?,当作。②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几个所谓学者文人指陈西滢等。陈西滢在3月27日出版的《现代评论》上发表一篇评论“三一八”惨案的《闲话》,污蔑遇害的爱国学生“莫名其妙”,“没有审判力”,因而盲目地被人引入“死地”,并且把杀人责任推到他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他们“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陈西滢所说的“群众领袖”,就是影射鲁迅等进步教师。鲁迅在《死地》一文中说:“但各种评论中,我觉得有一些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这就是几个论客,以为学生们本不应当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③出离愤怒:超脱愤怒,意即愤怒到不知道愤怒。出离,超出。)[这是本段第1层,抒发了作者对反动派无比愤恨的感情。“我实在无话可说”是本层的中心句。为什么无话可说?下面讲了两个原因,一是反动派的血腥屠杀,“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二是“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因此,“我出离愤怒”,愤怒到说不出话来了。作者用“非人间”三个字形容当时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现实。副词“尤”表现了鲁迅对反动文人的极端鄙视和仇视,这是因为作者认为笔杆子杀人远甚于枪杆子阴狠歹毒。]我将深味①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②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①深味:深深地体会、回味。②菲薄:这里是微薄的意思。) [这是本段第2层,点明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是用它作为“菲薄的祭品”来祭奠烈士亡灵。“浓黑的悲凉”描写了极度悲哀的心情。“悲凉”是一种心境,无颜色之分,用“浓黑”来形容,采用了移觉修辞格,把抽象的心情赋予视觉,使其形象化。“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表明自己对反动派的仇恨和蔑视。“它们”,指反动派,不用“他”而用“它”,表示反动派是一群丧失人性的畜牲。“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其意是说,我要用这篇文章告诉世人,它们是一群以我的痛苦为快乐,以人民的痛苦为快乐,以杀人为快乐的禽兽不如的刽子手。]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①,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①直面惨淡的人生:面对着反动派统治下的悲惨凄凉的黑暗现实。“直面”,和下句的“正视”,都表示正面注视、绝不回避的意思。)[这是本段第1层,写猛士,抒发了对猛士的崇敬。真的猛士,就是真正的革命者,这既是泛指,又实指了刘和珍。“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指反动政府专制、凶杀这种黑暗现实。这句话深刻地揭示了“猛士精神”的内涵,热情地讴歌了“猛士”的伟大和崇高。真正的猛士,不回避严酷的现实,不逃避残酷的斗争,不惧怕血醒的屠杀,不吝惜捐躯牺牲。他们因祖国衰亡、民族沦丧、人民涂炭而哀痛,他们以挽救祖国和民族的沦亡为己任,把勇往直前、浴血奋战当作最大的幸福,这是多么崇高和伟大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真的猛士”指谁?有人说指鲁迅。毫无疑问,鲁迅是“猛士”,但说文中的“猛士”指的就是鲁迅本人,这恐怕有悖鲁迅的本意。我们认为“真的猛士”,指的是刘和珍这些革命的前驱者。文中说的很明白:“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真的猛士”就是指“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鲁迅用这句话抒写了他对刘和珍这些革命者的尊敬。]然而造化①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②的悲哀。(①造化:造物主,指自然界。②微漠:依稀,淡薄。)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①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①人:这里的“人”即“庸人”。)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这是本段第2层,写庸人,抒发了对庸人的悲哀。作者把庸人与猛士对照着写,含意更加深刻。这里说的庸人,是平常人,他们良知未泯,尚能看见“血色”,尚能心有“悲哀”。但是他们健忘,“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他们淡漠,“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他们不敢直面人生,不敢正视现实,而是在“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苟且偷生,客观上“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而这样的庸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作者悲叹道: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①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①这样的世上:指“似人非人的世界”,即“非人间”。)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①,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①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这是讽刺的说法。意思是犯有“健忘症”的庸人们快要忘记“三·一八”惨案这件事了吧。忘却的救主,使人忘却的神。)[文章第一部分说,为了悼念烈士,“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里又说,为了这“非人间”,“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为了犯有健忘症的庸人,“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三个“必要”概括了本文三点主要内容,也说明了写作本文的三个目的:悼念死者,揭露敌人,唤醒庸人。]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①,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①云者:助词,表示提顿,以引起下文。)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这一段抒写对“为中国而死”的刘和珍的尊敬和悲哀。“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照常情说来,老师是学生的榜样,学生当以老师为楷模,老师自然应该受到学生的尊敬,但是现在还能说我应当受到刘和珍的尊敬吗?应该颠倒过来,“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因为我还“苟活”着,而她却“为中国而死”了。“苟活”,与“为中国而死”相对,意思是我苟且地活着而于中国未能有什么作为,这是鲁迅的自谦自责之词。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①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①扬荫榆:江苏省无锡市人。1924年开始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依附北洋军阀势力,迫害进步学生,镇压学生运动。后因参加抗日活动,被日寇杀害。)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①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①刘百昭: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女师大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教育总长章士钊派亲信刘百昭雇用男女流氓殴打学生,并把学生强行拖出学校。)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①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②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①广有羽翼:到处都有帮凶。羽翼,鸟的翅膀,这里指帮凶。②桀骜:jié‘ào,形容性情倔强。骜,不顺从。)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①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①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反对杨荫榆的女师大学生被赶出学校后,在西城宗帽胡同租赁房屋作为临时校舍,于1925年9月21日开学。当时鲁迅和一些进步教师曾去义务教课,表示支持。偏安,原指封建王朝失去中原而苟安于部分领土,这里的意思是被迫离开原来的地方,暂居宗帽胡同。胡同,hú·tòng,小街道。赁,lìn?,租借。)待到学校恢复旧观①,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②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③至于泣下。(①学校恢复旧观:指女师大复校。②引退:本指辞去官职。这里是以为大功告成,退出斗争行列的意思。③黯然:忧伤的样子。黯,àn。)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这一段文字叙述刘和珍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中的事迹。刘和珍一生虽然短暂,但也是轰轰烈烈的光辉的一生,可写的事迹很多,但作者统统避开不述,只述学潮之事。刘和珍作为学潮的发起人,组织者和领导者,可写的东西也有很多,但作者仅仅从中择取三个镜头,而对学潮中的这三个关键性的环节,又统统略去刘和珍的所说所做所想,只是反复地描写她的神态。作者为什么如此吝啬笔墨,他的旨意在哪里呢?
我们不妨把这段叙述概括一下:
第一个镜头:“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际,面对反动势力的强暴镇压,刘和珍“正视淋漓的鲜血”,“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
第二个镜头:“待到租赁宗帽胡同,赁屋授课”,这时罢课斗争处于最艰难的时期,刘和珍“直面惨淡的人生”,“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
第三个镜头:“待到学校恢复旧观”,罢课斗争取得初步胜利,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而“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大功告成,“准备陆续引退”,这时的刘和珍“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
刘和珍以什么为乐,以什么为哀?综合这几个镜头,一座年轻的丰碑陡然矗立在我们面前: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由上述分析也便见出,这第三节的叙述是紧承第二节而来,作者突出这三个镜头,就是为了突出刘和珍的猛士形象。当然也不要忽略,它同时也描写了刘和珍的温和善良,为下文揭露反动派的“凶残下劣”,作了巧妙的铺垫。同时又为第七节的议论:“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提供了依据。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①,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①噩耗:èhào,指亲近的人死亡的消息。)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①为怀疑。(①颇:pō,很。)我向来是不惮①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①惮:dān,怕。)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①在府门前喋血②呢?(①无端:没有来由,无缘无故。②喋血:流血满地。喋,dié,血流出来的样子。)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这课文的第四节,是作者感情的爆发点,是全文的高潮。阅读时,要很好地体会那排山倒海惊天动地而来的怒火,体会那雷霆万钧所向披靡的笔力。
第1句概述“三?一八”惨案、刘和珍遇害的事实,看似出笔平凡,实则笔底藏有万千杀机。副词“才”说明“我”知道消息之晚,这便用铁的事实驳斥了所谓“她们是受人利用的”。副词“就”说明惨案发生之快,雄辩地证明这是敌人预先设置的“罗网”。副词“居然”,强调了事情的发生既不合事理,也不合情理,更不合法理,“请愿”是完全合法的行为,竟然遭到如此大规模的屠杀,有力地控诉了反动派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卑劣行径。至于“死伤至数百人”的巨大数目,更见出惨案的触目惊心,反动政府的暴戾残忍。
第2、3句笔锋陡然一转,反过来陈述自己对于这个事实的怀疑。“不惮”,即不怕,敢于。“最坏的恶意”,指如何如何的下劣凶残。“中国人”,指上文提及的段琪瑞执政府和“几个所谓学者文人”。“凶残到这地步”,指让徒手请愿的群众和和蔼可亲的刘和珍“无端在府门前喋血”“死伤至数百人”。“下劣到这地步”,指反动派不仅暗设“罗网”,残杀了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且反过来诬陷说“她们是暴徒”、“她们是受人利用的”。作者说,不仅一般的人不曾预料也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我”这样一个“心怀叵测”敢干用“最坏的恶意”进行推测的人也不曾预料、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惨案,会造出这样的流言。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作者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手法,看似为敌人开脱罪责,实际是将敌人推至极高极险之处,然后猛一用力,反戈一击,置其于死地。不仅如此,作者还进一步补充一个更值得怀疑的理由:“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退一步,再退一步,这好比射箭,把弦向后一拉,再向后一拉,弦向后拉得越多,弓就张得越满,射出的箭也便越有力。
作者把弓拉满了,马上就射出他的利箭,扔出他的投枪和匕首。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一口气列出一连串的铁证,好比机关枪射出的一排排子弹。让每个证据独自成段,又多用短句,恰如投枪、匕首,急射而出,雷霆万钧。“然而”、“但”、“但”这几个转折词的连用,一再突出这都是人们不能预料也不敢相信的罪恶行径,让人惊心,让人发指。
作者在控诉了敌人的凶残和卑劣之后,愤怒的感情如汹涌的波涛决堤而出,仇恨的烈焰如奔突的岩浆冲天而起,他在沉默中爆发了!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 “已”,时间副词,已经;“尤”,程度副词,更加。两个副词连用,表示强烈的递进语气。“惨象”,已足见反动派的凶残;“流言”,则比刀枪更加阴险。鲁迅说:“在各种评论中,我觉得有一些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尤”表达了鲁迅的这一深刻认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 “缘由”就是反动统治者不但极其凶残地用武力镇压民众,而且还用笔杆子,用文的一手,进行严酷的舆论控制和思想统治。军人凶残,文人嚣张,有形的刀枪,加上无形的刀枪,这就是中国式的专制统治,这就是中国式的白色恐怖。正是这种野蛮而严密的专制统治,使得我们的民族逐渐衰亡,以至“默无声息”了。“沉默呵,沉默呵!”“沉默”的反复运用,表达了作者对国人麻木的焦虑,对民族前途的担忧,对革命爆发的渴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不在……就在……”这一选择复句,表达了一种非此即彼,不容置否的坚定语气,一切不愿也不忍我们民族衰亡的有血性的中华儿女啊,别犹豫了,赶快从沉默中爆发吧!在极尽全力的呐喊中充满了对“后死者”的呼唤和激励。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①。(①这样的罗网:鲁迅在《可惨与可笑》一文中指出:“三月十八日的惨杀事件,在事后看来,分明是政府布成的罗网。”在《空谈》一文中指出:“四十七个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骗去的,简直是诱杀。”罗网,捕鸟用的罗和捕鱼用的网,比喻陷阱、阴谋。)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①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②。(①张静淑:湖南省长沙市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受伤后经医治,幸得不死。伤愈后,去南洋群岛。1928年回国复学,毕业后在女师大附中任教。抗战开始,张静淑回长沙,后辗转于益阳、沅陵、桂林等地。解放后,致力于初等教育。1978年逝世于长沙。②立仆:立刻倒下。仆,pù。)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本段紧承第四节而来,叙述刘和珍等人遇难的经过。如果说第四节是用概括的事实,控诉敌人的残暴卑劣,那么这一段则是用具体的事实揭露敌人的下劣凶残。文中叙述几个女子的互相救助,既反衬了敌人的残暴,又赞颂了她们的沉勇友爱,为第七节的议论作铺垫。]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①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①沉勇:沉着而勇敢。)[用反复的手法,强调敌人的血腥暴行,铁证如山,毋庸置疑;把“微笑和蔼”“沉勇友爱”与暴行对照,突出敌人的凶残。]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这个句子的意思是,段祺瑞执政府用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攒射三个从容转辗的弱女子,这是怎样的一个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的暴行呵!“伟大”是反语,揭露段祺瑞执政府的暴行前所未有。“文明人”是对西方侵略者的讽刺,他们标谤“文明”,却发明这杀人的武器而且又用来装备中国的反动派,“文明”是假,暴徒是真。]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①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①惩创:chén? chuàn?,惩罚,惩治。) [这个句子是把上句所说的“伟大”坐实,揭露“三·一八”惨案是史无前例的暴行。“武功”“伟绩”是反语,“八国联军”泛指外国侵略者,并非实指。“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是互文,即中外反动派屠杀中国妇女儿童的罪行。“这几缕血痕”照应上句的“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攒射三个女子”,即“三·一八惨案”。这句话把以往中外反动派的屠杀与“三·一八“屠杀比较,意思是:几十年来,中外反动派屠杀中国人民所创建的“伟绩”“武功”,不幸全被段祺瑞执政府这一次屠杀所创建的“伟大”抹杀了,以往反动派犯下的罪行与这一次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鲁迅在“三·一八”惨案的当天所写的《无花的蔷薇之二》中写道:“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课文中的这个句子表达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昂起头”,一幅得意洋洋的丑态。省略号表示的意思大概是: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血债必得用血来偿。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之二》中写道:“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①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②作“流言”的种子。(①无恶意的闲人:指一般庸俗的市民,即上文提到的“庸人”。②有恶意的闲人:在本文是指前文提到的“几个所谓学者文人”,如陈西滢之流。)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这两个句子说明,鲁迅是不主张徒手请愿的。这是鲁迅从血的教训中得出的一个结论。鲁迅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民主可言的国家,生硬地照搬西方“游行、请愿”的斗争形式是不适宜的。]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①,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②,更何况是徒手。(①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人类社会的在流血斗争中向前发展的历史。这是鲁迅对人类历史特征所作的科学概括,他指出人类历史永远是向前发展的,但是前进要以血战为代价,没有牺牲,就不会有进步。②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鲁迅认为,为了积聚革命的力量,必须以有限的代价去换取更大的胜利,因此,鲁迅是不主张采用向反动派请愿这种方式的。参看他在作《记念刘和珍君》后第二天写的《空谈》一文。) [在这句话里,鲁迅用比喻的方式陈述了他不赞成“三·一八”徒手请愿的理由。鲁迅把“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比喻为“煤的形成”,两者有什么相似之点呢?煤的形成需要花去大量的木材,才能得到很小的一块煤;而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要经历无数的血战,付出无数的牺牲,才能前行那么很小的一步,这是历史前行的必然规律。由此也便可知,鲁迅是提倡血战,不惧怕流血的。事实上,鲁迅先生就自许为“后死者”,时刻准备为民族献身。但是,他为什么反对“三·一八”的流血呢?这是因为“三·一八”徒手请愿“是不在其中”的。“其”指代“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三·一八”请愿虽然“血战”了,却未能使历史前行,鲁迅不赞成的就是这种无谓的牺牲。]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①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①浸渍:jìnzì,浸润,渗透。) [这里指出革命者的牺牲虽然无助于社会的进步,但毕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人们将会永远纪念她们。]陶潜①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①陶潜:即陶渊明,东晋末年著名诗人。生于公元365年,卒于公元427年。这里所引的四句诗出自他的《挽歌》。意思是,亲族们有的余哀未尽,别的人也已经唱过挽歌。人死了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和山陵同化而已。山阿,山陵。鲁迅引用这首诗,有青山埋忠骨之意,寄托了愿死者与青山同在,与天地长存的深挚感情。)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引用陶潜诗,赞颂烈士精神不死。本段语意承上段一转,鲁迅虽然不赞同徒手请愿,但是并不否定这次流血牺牲的意义。]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照应第四节,概括这几节的内容:揭露敌人凶残下劣,歌颂女性临难从容。凶残下劣已如前述,临难从容引出下文。由揭露转为歌颂,这段文字起到过渡的作用。]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①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①殒身不恤:牺牲生命也不顾惜。殒,yǔn,死亡。恤,xū,顾虑。)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这段文字深刻地阐述了“三·一八”事件的意义,作者从女师大学潮中看出了中国女子有着“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又从“三·一八”事件中看到了中国女子“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几千年来,中国的女子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遭受阴谋密计,饱受欺诈压抑,素来以孱弱著称,而这两次事件却雄辩地证明了中国女子的勇毅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女子尚能如此,须眉自不待多说,它向全世界宣告,无论中外的反动派多么凶残、多么卑劣,中国人民是吓不倒的,是欺骗不了的!所以鲁迅赞道:“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点明写作本文的真正目的,记念死者,揭露敌人,目的是为了唤醒苟活者,激励真的猛士,推翻这“非人间”。“苟活”,苟且偷生的意思,贬义;“苟活者”是第二节所说的“庸人”。“奋然而前行”,方向、目标在哪里?作者在本文中虽然没有直述,但可以从作者对黑暗社会的批判、控诉中领悟得到。“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这世界是“似人非人的世界”,作者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可见作者“前行”的目标就是要推翻这非人的世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此:指代这篇文章。)[赏读结尾这段文字,要注意它与文章第一节第三段遥相呼应:“呜呼,我说不出话”呼应“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呼应“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这种首尾呼应的结构特征,形成了情感上的回旋复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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