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面的楼栋里,有一户总在夏日传出练琴的声音。那钢琴曲,弹得像玩跳房子游戏的孩子,东一个音符,西一个小节,断断续续极不成调,旋律一会儿重复,一会儿卡壳。这几年来,很多次我在午后在黄昏,被这不流畅的练习曲吸引了注意力,在心里忍不住发出感叹:啊,弹得好差哦。
虽然觉得这乐声,在忙事的时候很接近噪音了,但这种乐器本身音色漂亮,只要不是暴烈地弹奏,还算可以接受。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这年初夏,我突然听到了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并且,还是巴赫的《小步舞曲》。
那一刻,我静静地侧耳听完,听得入神。良久,才想起来,我似乎忽略了什么。
由始至终,没有听见教训,也没有听见责骂,更没有听见狂飙的琴键齐鸣。这意味着什么呀?这意味着,坐在那一架钢琴前的人,一直是很自由闲散在做这件事情。
是在练习,但并非苦练。如果苦练,那所有邻居的耳朵都有罪受了。
手指按在黑白色琴键上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被赋予了父母希望,看看是否有音乐细胞的孩子?还是怀着一个钢琴家之梦的成年人,买了一架钢琴闲置在家,有空就练习一下?
无论是谁,我都觉得,这个人弹出了世界上最动听的一个版本的《小步舞曲》。因为回到了一件事情所应该有的本质。
乐曲初生,如此象征性的事物,无色无味无形,寄托了人的情感、节奏……满足最本质的宣泄需求。
有些事物被创造出来,变成了专业,变成了竞技,变成了比赛,都是让人忍不住想嘴角一撇的。如果需要依靠这项技能而食饭谋职,那必须专业,作家画家音乐家们都在劫难逃。
而在此之外,不用这样本领谋生,最好还是当成把玩和游戏算了,而且不用赶时间,慢慢来,就像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慢慢陪着长大。
在自然而然的时间之中,练习曲娴熟了,优美了。但那只是一个合乎顺序的结果而已,有当然挺好,没有也挺好,当事人乐在其中,也没妨碍旁人。
然后呢,我居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在我久远的家乡小城,在小城的某个村落,有个会剪纸的婆婆。她的剪纸,特别美。她从小看见长辈们的剪纸,花和鸟,动物,植物……于是她模仿着、兴趣盎然的,有空就琢磨。从少女时代剪起,过很多很多年,少女变成了婆婆,她的技艺出神入化了。
她压根没想过半个世纪后,会被到民间采风的美院教授发现,会被收入中国民间美术史的记载——被收入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她的技艺没出神入化,她的剪纸仍然是最好的,有最高的快乐含量。
那些诞生了就是为了我们可以自得其乐,纯属好玩的事情,有本来的意义,本有的面目。虽然现实层面看,因为各种缘故,这些事物渐渐就走形了。
我亦深知人生不容易,但至少你我要省悟到这一点,这种走形,不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那些一路走着走着,忘却了本来面目的事物,有机会,你就把它们打回原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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