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拥有一杆如尺的旱烟杆,铜头子,玉石嘴。烟杆子是指头粗细的水竹子做成的,圆溜溜的,泛着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
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嫁到郑家,父亲就这唯一的家产。母亲还说:“那是郑家的传家宝哩!”
父亲五十岁才结了我这个“秋葫芦”。他前半辈子在金戈铁马中闯荡,九死一生后才翻然猛醒地跑回家里草草成了个家。
地坪河里的人羡慕得要死,说父亲一人两件宝。父亲也说:“祖传的烟杆晚到的崽,给个金伢子也不卖。”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无半点可吃的东西下锅,母亲就望定父亲那杆如尺的烟杆出神。
队上的保管垂涎欲滴,他说他要以100斤红芋换它。保管家不缺吃,不缺钱,就缺父亲手中这根烟杆。
“换了吧,能填半个月的肚子哩。”母亲说。父亲好久没有出声。临末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噗”地喷将出来。烟锅子也不再掏了,拿到门槛上“咚咚”地磕,倒出一窝子烟灰,然后把烟杆往背后一插,扛着锄头上山了。
父亲的锄头就是“眼睛”,能在山上找到吃的。他挖出“葛根”,一捶一漂就变成白花花的粉粉,虽难以下口但毕竟保住了几条性命。光阴似箭,转眼我就初中毕业了。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跑到队上向正在挣那不值钱的工分的父亲和母亲那里及时报告了这一喜讯。可是,母亲并不为这个全村唯一的高中生高兴,反而脸色沉沉地显不出一丝快活来。
晚上,母亲还在长吁短叹,我睡在床上听她跟父亲商量:“让伢儿学裁缝去吧,这年头有门手艺比读书强。”
父亲默不作声,烟锅子吸得“叭叭”响。我这是第二次听他这幺吸烟了。他平时吸烟很斯文的,轻轻吸入,慢慢吐出……
“你倒是说话呀。”母亲说,“读来就是十几块哩,手伸惯了现在哪儿也借不到。”
“让伢儿读,我把这烟杆子让了。”父亲的这句话,像是憋足了劲才说出来的。
第二天母亲就带着父亲的那根烟杆走进了保管家里,出来时,手上攥了一把十五元钱的毛票子。
打那后,父亲再也没有那个优雅的吸烟姿势了,他总是找来一摞废旧的报纸,撕下一块。卷成一个喇叭筒子叼在嘴里,有时候,那烟呛得他直咳嗽。
转眼又是十多年。那天,我用了三篇文章的稿费,从当年保管家的后代手中好说歹说地换回了父亲的烟杆。烟杆依旧,还是铜头子,玉石嘴,指头粗细的水竹杆子,圆溜溜的,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可是,烟杆的主人却不在人世了。
那天,是父亲的祭日,我装好一锅烟点燃,把它轻轻地放在了父亲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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