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个轻浮雨夜驶过南二环,窗外飘来灵异的炊烟气息。所谓灵异,是因为这座城市不可能有焚烧的稻草,殡仪馆的焚化炉也在更南的南边,人肉叉烧的气息是断然闻不到的。但这股烟火气还是笔挺地插入我的脾胃,将我顶回了30年前:暮色低垂,挖红薯的我赤足站在田垄上,像饿鬼般凝望着远处的炊烟,鼻腔瞬间解析出那户农家的菜谱,那一霎,我好想当他们家桌底的旺财。
经历过饥饿的人,尤其是男人,永远都是用胃思考的。所以张爱玲说,到男人心里的路,经过食道。
北岛和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作者们的插队照片无一不是尖嘴猴腮,一副饥饿得元神涣散的灾民相。邓刚赤身裸体下潜入海捞海参;阎连科家里招待知青口粮不够,他只好在开饭时独自坐在门外的树下抵御馋虫;而陈丹青到苏北插队时,全村老小在粮库外站成一圈,默默看着上海知青分食全村的口粮。几年前我在京邀陈丹青做访谈,谈毕邀他共赴晚宴,他婉拒。陈丹青依旧清瘦,也许饥饿感已从他的大脑内存里删除,他的目光如此真诚,我相信他一定没偷过老乡的鸡。
中年以上的中国人,都曾从饥荒岁月列队而过。所以,当他们手握权柄之后,把多数时间都花在了饭桌上,为口腔偿债。
感谢袁隆平,感谢瘦肉精,感谢麦当劳和肯德基,三十多年后,我们都从候补饿殍变成了“贵妃”。中国的肥胖人群已经超过三亿,儿童肥胖率则超越了美国。一个佐证是:中国的地陷和天坑近年时有发生,你以为那是蚂蚁们压塌的吗?
肥胖问题首先是国家形象问题,最后才是健康问题。当年基辛格到上海,某些指定的街道就会忽然物资充盈,平素稀缺的冰冻全猪全鸡突然冒出,但只挂不卖,外宾走后随即撤走,宛如一场来自阴府的动物界僵尸义演。我相信给基辛格献花的儿童,一定是工作人员用磅秤遴选过的最胖的孩子,因为这是代表国家脸面的吉祥物。前不久的世界杯,朝鲜队的吉祥物就是郑大世,他的胖脸击碎了关于朝鲜饥荒的传闻,而胖娃流泪是因为南非人的伙食搞得不好。
与金光大道的国家形象相比,肥胖带来的弊端却微乎其微。高血压,脂肪肝,都叫富贵病,断不会被人鄙视。麻烦稍大的,一是胖子出行成本高,往往要买两张机票;二是善后困难。前不久,罗马尼亚有个近400斤的胖子去世了,他的象躯塞不进棺材,家属只好叫医生为他抽脂减肥,将他瘦身之后的皮囊入殓土葬,抽出的脂肪入炉火葬,兵分两路,体验VIP铁皮包间和烈火桑拿。
胖子多了会增进社会和谐,人人都是杨贵妃,易生富足感。胖人和蔼,回眸一笑肉褶生,无人知是活佛来,所以全民虚胖的时代比起20年前强奸案大幅下降。
在我们的“贵妃”生涯里,饥饿感正在丧失,美食家也正在逝去。以沈宏非为代表的60后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代美食家,因为只有他们还留存着饥饿感。80后、90后怎么能体会我们偷白糖的销魂?如何能想象我们胃泛酸水却闻到邻居焖鸭那一刻的肝胆俱裂?
我家80后的幼齿每回喝鸡汤,都要把金黄的油层撇去,我痛心疾首,简直要张开衣襟去接那些油——我年少时,梦见这些鸡油的次数远远超过梦见邓丽君和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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