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来没听过那样高强度的掌声。
我们在临沂网戒中心调查电击治网瘾,走进课堂的时候,所有穿迷彩服的网瘾治疗者和家长都起立鼓掌。
“请第一排就座。”杨医生对我们做了个手势,空空荡荡的第一排,名牌上写好了我们几个的名字。
我们想退到边上。掌声骤然高起来了,杨医生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这样的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频率和强度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我们落座,杨医生手一挥,戛然而止。
当天的课程是点评受治者的不当表现。一个女孩被点评的原因是她父母上报了她“跟父亲顶嘴”。
杨医生问:“你父母学过心理学吗?”
“没有。”
“要你当父母知道怎么当吗?”
“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对你爸爸表达一下你这种愧疚的心理?”
“爸爸,对不起!”
“你要不要走近他面对面地对他说?”
女孩僵着。
杨医生说:“盟友们给她点勇气。”又是那种整齐划一不会停下来的掌声。在掌声里那女孩走过去,抱住了父亲,哭了。她的手松松地垂在父亲腰后。
这段点评就这样结束了。
我采访她时,她和任何一个我在中心采访的孩子的回答都一字不差,“不怎么疼,就像针灸一样”、“疼可以让人清醒”、“我认识到自己错了”。
我打算就这样结束采访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你为什么痛苦?”
“我没有。”
“为什么哭呢?”
“我没有。”她的脸很平静,声音也没有一丝抖动,只是眼泪顺着脸流下来。
她的眼泪已经流到腮帮上了,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裤子上,“我愿意留在这儿。”
在这里,“挑战杨叔模式”被写在86条规定中,违反的人会被“点现钱”——也就是被电击。
二
这场点评课的最后场面,是杨医生问:“盟友们要怎么向父母表示一下呢?”
所有人立刻站起,奔向各自父母,搂着,下跪。他们大都栽在父母怀里大声号哭,看不清表情。母亲们一般都哭了。
有一个光头小伙子一个转身,向杨医生跪下,然后抱着他的腿,带着震天的哭腔喊“谢谢杨叔”,再然后是几十个家长和孩子都跪下了,趴在地上。
已经多次被送入院的谢乾、谢坤兄弟两人,抢在了最前面,一边一个搂住他,声音压过了所有人“杨叔我对不起你……”杨医生也搂住他们,仰脸向天,高声哭。
我以为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后来有一次课上,听杨医生在镜头面前问:“这个中心被跪的最多的是谁?”
“杨叔。”所有人都背着手坐着,整齐划一地说。
“为什么要给杨叔下跪?”
我以为这类开放型问题会让大家愣一下,或者发出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所有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感恩”。
“我觉得很值,我觉得很激动。”杨医生对我说。
“很多人说他们在伪装。”
“这种行为能够装一辈子是不是也很好呢?”他说。
三
她说,去中心的当天,她儿子是被按住,被捆上,抬出去的,下楼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站在外面看着。
到了中心,他被拉进治疗室电击。“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我了,”她说,“我的心都碎了。”
但父亲很高兴,因为在中心,儿子每天给他洗袜子。这是纪律。如果违背了父母的意志,在中心,父母可以上报。
“如果他在里面只是因为对仪器的恐惧而顺从,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他要能恐惧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父亲说。
四
课堂结束的时候,杨医生拿支话筒笑眯眯看着我。“请柴老师给我们说两句。”
我想走,但是掌声已经起来了,而且听上去永远不会停止。
最后那段现场的提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拍摄的。
我向家长们提问:
“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
“因为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
“在以往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
……
“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我转身向孩子。
“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
……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跟家庭当中存在的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每个问题后丛林一样的手臂。
在所有的回答结束之后,杨医生再出声之前,中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在这个课堂上很少被听见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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