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
有一年嵇康在树荫下打铁喝酒,少言寡语,灿烂的阳光照耀他身上的汗珠,司马氏的车一路卷着尘土辘辘驶来。嵇康毫不动容,一大口浑酒落肚,忽然一阵熏风吹来,空气中都是他的酒味和汗味。这是一千七百年前最动人的场景:良琴高堂,好友身旁,名不惹衣,禄不沾裳。
嵇康最让人牵念的是他身上可贵的独立精神。一个诗人和音乐家,一个美男子,一个皇亲,一个铁匠,一个心怀乌托邦的赤子。嵇康的价值在于他不肯被奴役,也不肯附庸。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作为“大人”、“君子”,为全社会尊敬,总是被扯去充当政治斗争的旗帜。作为当时知名的“竹林七贤”领袖人物,更兼曹家的女婿,他注定与政治脱不了干系。嵇康却心怀“乘桴浮于海”的出世情结,以完善个体的自由为第一要务,梦想抽身而退。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国家机器致力于消除它治下的其他权威,无论在哪个领域,众望所归的人物都必须效忠政权,或者假装效忠政权,以期给公众以“良善”的引导。拒不合作者将受到排挤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事例古来比比皆是。这是因为组织自形成之初就有一种专断和排他的属性,人类创造出组织的第一刻,就宣布了为集体的发展而牺牲个体的绝对自由,而且这笔交易是不可反悔的——组织一旦产生并壮大起来,其力量就不是任何个体所能战胜的。人们唯一能做的是拿一种组织取代另一种组织,“组织”本身不仅不受影响,还日益牢固地控制住个体的方方面面。它无形而有生命,盘根错节张牙舞爪,具有神一样卓绝的统治力、自以为是的道德感和残酷的心地。中国古代的“受命于天”和外国的“君权神授”,是有某种隐喻含义的。
至于刻意约束组织的权力,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完全做到的事。
公元262年,嵇康以“非毁名教”“欲助毋丘俭为乱”的罪名被司马昭处死。太学生三千人向朝廷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拜其为师,终不许。(当然“不许”,这种现象恐怕坚定了司马氏杀嵇康的决心。)临刑,他索琴一具,弹奏《广陵散》——这支他珍爱已久不舍得外传的曲子,拖来拖去,竟然要跟他一起进坟墓了,于是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曲罢,引颈就戮,时年三十九岁。
嵇康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在竹林里手挥五弦的时候,其实屠刀一直悬在他的头顶——招安招安,有“招”才有“安”,招你你总是不去,还想苟安多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乌托邦只存在于诗歌之中,现实是酒筵、庙堂、笙歌,以及刀光。
嵇康之死,是一个糟糕的时代自由主义者的全面失败。在另外一些不那么糟糕的时代里,他们也一直在失败,总是一步一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却屡败屡战,于是这失败中有一种惨烈的诗意。但是不必为这失败加上崇高的光环,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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