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等着被护士叫进去做乳腺检查。医院里的候诊室一般都是没窗户的。而这个房间其实是有窗户的，可不知为什么被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把好好的一个有风景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小黑屋。这样的小黑屋更加让人觉得心里没底儿。小黑屋里有灯，一个饮水机，和一台电视。电视里的人嘴巴动着，没有声音。

“我进去的时候，小黑屋里面已经有了六七个病人，大家都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和各自的鞋子，很滑稽的搭配。护士一会儿出来喊一个名字，领进去一个病人。有的病人进去检查之后，又出来继续等。我心里七上八下，上一秒还在安慰自己不会被查出有癌症，下一秒又开始想，万一我要是得了癌症可怎么办？

我打量着周围的病人，都是中年或老年妇女。除了一个是有个朋友陪伴，其它的都是自己坐在这里。有的无聊地看手机，有的只是在发呆。记得前台那里有几个男士坐着，肯定是一些病人的家属们。所有等待的人都面无表情。我冲旁边一位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微笑了一下，没得到任何回应。

我这次是复查。半年前去做的年检，等到结果后就被立刻叫回去重查。一通拍片子和超声波之后，医生说实在看不出来是不是有问题，过半年再来吧。这个医院把有问题的和做常规检查的完全分开。坐在这层楼这个小黑屋等着做检查的都是有潜在问题的。其中有一个病人头发已经剃光，显然是得了癌症的。

“在这个环境下，难免让人想到生死。我所面临的巨大的不确定，沉重得让我不能承受。我跟一个小小圈子的人说了我的处境，立刻得到很多安慰。那天我被叫进去两次，第一次拍完片子，等待。然后又被叫进去，再拍，因为第一次的还是有地方看不清楚。到最后小黑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了。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外面已经黑了。离冬至只有一个月多一点了，白日渐短，黑夜渐长。终于，我又被叫了进去，这次不是拍片子，而是见医生……

朋友听了我的经历，推荐给并借给我一本书《WhenBreathBecomesAir》（中译名：当呼吸化为空气）。作者PaulKalanithi（保罗?卡拉尼提）是一位神经外科医生。

朋友先给我看了WashingtonPost（华盛顿邮报）上刊登过的同一作者的小文：BeforeIGo:AStanfordneurosurgeon’spartingwisdomaboutlifeandtime（在我离开之前：斯坦福医学院神经外科医生关于生命和时间的临终箴言）。

这篇小文以神经外科医生在做手术时重视时间概念开头，描述手术时怎么需要与时间赛跑。然后笔锋一转，作者开始叙述自己体重急剧减轻，发烧背疼咳嗽，继而被查出肺癌。读到这里，我的心就象被人紧紧的攥了一把。命运为什么要跟人开这样的玩笑？然而这个小文里，作者用看似比较轻松的口吻探讨了时间对于他和他的女儿的意义。

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作者－－保罗?卡拉尼提－－的生平。

保罗?卡拉尼提于1977年愚人节那天出生在纽约。他在斯坦福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HumanBiology（人体生物学）的硕士，又去剑桥大学学习了历史和科学和医学哲学，并取得硕士。然后他去耶鲁大学读取医学博士，并获得优秀毕业生和医学界一个很高的奖。最后他回到斯坦福做神经外科住院医。在做住院医的最后一年，被诊断出肺癌晚期。为了完成住院医工作，他在抗癌期间还回去继续做了半年住院医，得以顺利毕业。保罗一生未曾停止过追寻生命的意义。他钻研了文学，历史，人体生物，和医学，试图来回答这个经典问题。然而，他自己的人生之花还没有完全开放,就开始面对死亡。在年仅37岁的时候，他卒于北加州。

《WhenBreathBecomesAir》算是保罗?卡拉尼提的自传。前半部讲他小时候举家从纽约州搬到亚利桑那州的经历和所受的教育，侧重点放在后来当医生时的经历，感想和思考。保罗在当医生的第一天就见证了出生和死亡。作为神经外科专家，他的手术经常是开颅的脑部手术。医生的每一个判断，或者一丁点儿的疏忽，都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很多分岔路口，医生在判断上的些许不同，就会让病人走上不同的道路，而且不能回头。所以当医生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手术的成功与否，更来自于这些判断所负载着的巨大责任，以及在考虑如何与病人交流上花费的缜密思量。虽然我弟弟就是医生，但是这本书的这一部分，让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了解。

这本书的重点都在第二部分－－保罗在确诊患了肺癌后的生活和对生命的思考。癌症存活率和存活时间都是统计分布上随机数值。具体到每个人，他的数值在这个分布的哪个地方，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所以，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去走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我爸爸在被诊断出癌症的时候，我已在美国。他继续上了一年班，后来待在家里。很遗憾的是，我除了跟他说好好养着，从来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他的想法。当时我和弟弟都在读书，只记得我妈妈沮丧地跟我说：咱家的大脊山倒了。我爸在家里待着的时候，天天研究易经八卦，每天扔几个铜钱算卦。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癌症已经扩散到了全身。他那时候疼得晚上不能躺下睡觉。即使到了那种情况，他还是不肯吃大量止疼药。看着他度日如年，我不知怎么安慰他。跟他说:要不您试着画点画儿，打发时间？他摇了摇头，无力地说：画不动了。那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更痛苦的是，就算度日如年，也是有数的日子可度了。

保罗在全世界最好的医院之一接受治疗，有最好的专家，和几乎最先进的抗癌技术。在经历了震惊、接受、现实和沮丧等一系列心路历程以后，他开始仔细规划最后的日子。第一件事就是存了精子，为要一个孩子做准备。这是因为化疗以后精子就不能用了。第一期治疗服药暂时控制住癌症以后，他回医院继续做住院医。从一开始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到后来正常的每天早上6点到医院，继而经常要工作到半夜。当癌症反攻回来时，这次他只能使用化疗，而且对化疗副作用有非常严重的反应。这使得他非常虚弱。到这时候，他一天经常只能做一点点事，然后就是休息。他的这本书是从确诊癌症就开始写的。到后来，化疗开始影响他的手指功能，他只能戴着一种特殊手套继续打字。当癌症第三次攻来的时候，他自己依然不清楚还能活多久。

最终他没能写完这本书。他女儿一天天成长，从会笑到会吃饭。然而，他的女儿会对他有记忆吗?他真的希望她会的。文字可以久留，他不能。他将不会知道这个女孩15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将不会知道这个女孩还会不会接受他和他妻子给她起的小名。他只知道，他的生活对于她，只会是过去。

在他最后的日子，癌症已经扩散到脑子。他不希望过插着管子不能思考的生活，他说:Iamready.那天，他的妻子最后一次躺在他身边，把他的女儿的小脸贴到他的脸颊上。那天他的家人都守在他身边，静静地陪他等待死亡。

关于生命的意义，无数哲人圣贤都追问过追寻过。他们都没有答案，我更没有。有时候开车在路上，“如果我突然被撞死怎么办”这种念头会突然在我脑子里闪过，尤其是我儿子更小的时候。

那天医生终于叫我进去，我心里怦怦地跳。万一我得了癌症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的孩子还小，我每天送他上学，陪他读书写作业，陪他玩傻傻的游戏，他需要我。那天，我没有答案。

然而，看完这本书，我有了一些答案。保罗?卡拉尼提是跟时间赛跑的人，我们都是跟时间赛跑的人，也都是跟自己赛跑的人。我们要珍爱我们拥有的一切。

幸运的是，我的医生告诉我，我没得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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